第五十三章 黄石矶与王失机

却说朱宸濠围攻安庆,攻了竟半个多月,也没能将其拿下,正在他准备督兵填河,以期拿下安庆时,忽然接到南昌被围的消息,不免心慌意乱,急忙下令撤兵回南昌自救。
 
李士实进来劝他说:“南昌的守卫势单力薄,敌不过王守仁。我们现在回去自救也来不及了呀!”
 
朱宸濠说:“丞相是想继续攻打安庆吗?”
 
李士实说:“这也不必。依臣愚见,南昌无须回去,安庆也可以撤围。”
 
朱宸濠说:“照你这么说,那我们接下来到哪儿去?”
 
李士实说:“我们何不直取南京,即位称帝?到时候传令天下,大江南北,更容易平定,还怕江西不服吗?”这便是王守仁所说的中策。
 
朱宸濠沉吟半晌,说:“南昌是我的根本重地,金银钱财,所有粮食都在那里,我若是失去了这项积蓄,军饷从何而来?现在无论如何也要回去救援南昌,先把根基保住,再说其他的吧!”
 
李士实见进谏无用,只好默然退出,叹着气说:“既然劝也没用,那还有什么指望呢?”
 
李士实退出后,朱宸濠当下便率将士们登上船,溯江而上,直抵扬子江口,先派了两万精兵救援南昌,自己则率大军后应。
 
先锋部队顺风杨帆,联舟直上,越过樵舍,直逼黄家渡,远远就看见前面已经有战船,分作两列排着,船上插着各自的旗号,在前的是伍字旗,在后的是余字旗。朱宸濠也不管什么伍、余、元、卜,只仗着自己顺风顺势,鼓噪前进。
 
伍文定和余恩早已看过王守仁授予他们的锦囊,他们按照锦囊上的秘计行事,佯装和朱宸濠交起战来,战了没几个回合,就假装返舟败走,朱宸濠的先锋部队赶紧追了上去。就这样,一个逃,一个追,只是逃的是假,追的是真。
 
朱宸濠听说前军得利,也率众继续前进。但是前军和后军相距很远,前军也不等后军到来就争先恐后地去追伍文定和余恩,以致大军的队伍拖得很长,断断续续。
 
这时候,邢珣也按照密计,绕到先锋部队的后面,冲击过去,敌军来不及防备,顿时慌了手脚,不料,前面的伍文定和余恩两军这时也翻身杀了回来,一阵扫荡,击沉了无数艘敌船。
 
朱宸濠远远瞧见这一幕,立即派军支援,谁知刚一靠近,左右就出现了炮响,应声杀出两路兵船,左边兵船上,悬着徐字旗,右边兵船上,悬着戴字旗,两翼官兵,拦腰截击。朱宸濠顾此失彼,手忙脚乱,没多久,船舵折断的声音和呼号惨叫声就搅成了一片。
 
伍文定和余恩把前面的敌军扫除干净后,又来助攻徐琏和戴德孺,五路官兵一起夹击朱宸濠,急得朱宸濠不知如何是好,只有下令后退,最后,好不容易才在官兵的包围圈里,冲开一条血路,向东逃去。官兵们又追了几十里,擒斩二千多人的首级,斩获战船器械无数,方才收兵。
 
朱宸濠退到八字脑停船休息,和黄石矶相对。
 
朱宸濠见这矶地势险要,就问左右说:“这矶叫什么名字?”
 
左右都不知道,只有一个小卒是饶州人,熟悉地形,上前回答说:“这是黄石矶。”
 
朱宸濠大怒:“你敢讥笑我?”说着就拔出佩刀把小卒给杀了。
 
刘养正见了,上前问道:“大王为什么要杀他?”
 
朱宸濠余怒未消地说:“他说这是王失机,难道这矶知道我会失败?这明明就是在讥笑我!”
 
刘养正说:“他说的黄是黄色的黄,不是大王的王;石是石板的石,不是失败的失;矶也不是失机的机,大王误会了!”
 
朱宸濠这才知道误杀了人,但是已至此,只好令人将小卒的尸首拖到岸上埋了。将士们见朱宸濠如此昏聩,都纷纷散去。
 
朱宸濠正在发愁,忽然军报传来,说王守仁派知府陈槐、林椷等人进攻九江,曾玙、周朝佐等人进攻南康。
 
朱宸濠大惊说:“曾玙是建昌知府,他也去帮助王守仁进攻南康?要是连南康、九江都被他夺走了,我岂不是没有土地了!这可怎么办?”
 
刘养正说:“事已至此,只有振作军心再打一仗了。若是打赢了王守仁,我们还有机会夺回南昌。”
 
朱宸濠说:“我看将士们经过之前那次战役都失去了信心,我们不如发动南康、九江的兵力和他一战,怎么样?”
 
刘养正说: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大王何不犒赏勇士?那样的话能重振将士们的士气,就不必动用南康的兵力了。”
 
朱宸濠还是半信半疑,于是一面调动南康、九江的兵马,一面下令犒赏将士,率先冲锋的赏千金,突阵受伤的赏百金。这令一下,将士们果然摩拳擦掌,奋勇前进。
 
没走多远,朱宸濠的大军就和官兵相遇了。朱宸濠的士兵和之前大不相同,一股锐气直扑官兵。官兵被朱宸濠杀伤数百人,稍稍有了退意。伍文定一看这情形,忙跃上船头,抽出佩剑砍死了五六名临阵退缩的士兵,又把令旗一挥,率领战船冲向枪林弹雨之中。只见战云密布,火焰冲天,拳头大的火星一颗颗飞入伍文定的船中。
 
伍文定毫不胆怯,仍然挺身矗立在船头。忽然一颗火星爆裂,弹向伍文定脸上,把伍文定的长须烧去了一半。伍文定只用手将火星一拂,没有丝毫惊慌地继续指挥。官兵们见主帅如此镇定,毫不畏惧,不由得也振奋起来,纷纷冲上前去。而朱宸濠见一时不能取胜正准备突围,没想到有颗炮弹正朝他坐的船射来,一声怪响,船头立马被击得粉碎,江水因为震动翻起了波浪,旁边的战船也都摇动了起来。朱宸濠连忙逃到别的船上,他的部下也纷纷逃散。等到烟气散去,朱宸濠的人都已经逃到了樵舍。
 
朱宸濠吃了第二次败仗,懊恼不已,立马收拾残兵败将,将船只连起来组成了一个方阵,并拿出所有的金银犒赏死士。王守仁知道后,忙派人送信给伍文定,伍文定打开一看,信里只有“急用火攻”四个字。伍文定边看边说:“我正有此意。”随即招来徐琏、戴德孺等人一起商议行动。
 
这边朱宸濠正在召见部下,要将临阵脱逃的头目斩首。这些将领都是盗匪,谁肯枉送自己的性命?于是一起争辩起来,你推我攘地吵个不停。
 
这时,探子忽然进来报告:“官兵来了!官兵来烧我们的船了!”朱宸濠听了大惊失色,赶忙跑出去查看,只见前后左右都已经是烈焰冲天,正烧得火热。加上现在是秋天,江上秋风大作,火势蔓延得很快,一时肯定扑不灭。官兵乘着火势纷纷跃上敌船,原来纵火的官兵就是余恩、邢珣、徐琏和戴德孺四路水军。
 
朱宸濠呆呆地站在船头看了很久,又见自己的部下纷纷跳水,毫无抵抗之力,不禁大声哭着说:“我完了!”正说着,副舟也着火了,朱宸濠几乎吓得要晕倒,只好慌忙走入船舱和妃嫔们一起痛哭。
 
正妃娄氏挺身站起来:“臣妾之前曾谏阻殿下,不要背叛皇上,殿下不听,才有今天的恶果。算了!殿下负了皇上,臣妾却不忍心负殿下。”
 
说到这里,娄氏疾步走到船头,纵身一跃跳入了水中。其他妃嫔见娄妃殉难,又听见哔哔剥剥的声音越来越近,于是也都跟着陆续跳入水中。最后剩下朱宸濠拉着长子朱仪宾在船里坐着。
 
官兵从四面八方跳上来,将朱宸濠父子用最粗的铁链捆起来牵出了船外,将他们带上伍文定坐的船。朱宸濠举目一望,自己的丞相、元帅等人都已经被缚住了双手,呆坐在船上等死。伍文定等人这次将有名的叛党全部捉住了,如李士实、刘养正、徐吉、凃钦、王纶、熊琼、卢行、罗璜、丁瞆、王春、吴十三、凌十一、秦荣、葛江、刘勋、何镗、王信、吴国士、火信,还有太监王宏,御史王金,主事金山,按察使杨源,佥事王畴、潘鹏,参政陈杲,布政司梁宸,都指挥郏文、马骥、白昂等,不曾漏掉一个。
 
这次战役溺死的士兵大约有三万人,烧死的逃走的更是不计其数,那些没烧完的军械和溺水的浮尸积聚在江心,延绵好几里地。
 
王守仁之前派陈槐、曾屿等人收复九江、南康,现在各将士也都陆续回到南昌复命。伍文定押着朱宸濠来到王守仁面前,王守仁正想诘问,朱宸濠忽然开口哀求说:“王先生!本藩王被你所擒,情愿削去护卫,降为庶人,请先生念在我们之前的情谊,替我说说话。”
 
王守仁正色说:“国有国法,你不要再说了!”朱宸濠这才闭嘴。南昌的百姓都聚集在路旁,齐声欢呼说:“这位叛王冷酷无道,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!真是报应!”
 
有几个江西官吏以前和朱宸濠认识,现在见了朱宸濠这样,也出言指责。朱宸濠哭着说:“从前商纣王听信妲己的话导致灭国,我不听王后的话也酿成了大错。我好后悔呀!娄妃啊娄妃!你不负我,我却负了你,现在死也晚了。”
 
王守仁听了这话,不免也为之叹息,随即命人捞出娄妃的尸骸将她厚葬了。众将士又献上朱宸濠的信匣,里面藏着的书信都是朱宸濠和官员勾结的证据。王守仁没有一一细看,就点了一把火将它们全烧了,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。
 
接着,王守仁派人去京城报捷,准备率军入城。
 
这时候,武宗的南征才刚开始,王守仁知道后马上上奏劝阻武宗回去,并请求将朱宸濠等人就地正法,以免发生意外。不料武宗并不答复,只下令将朱宸濠好好看管,等御驾到了再听候发落。太监张忠和安边伯许泰等人做贼心虚,就在武宗面前挑拨说:“王守仁曾勾结叛党,现在虽然有功,但也不能抵过。”幸好武宗还有点理智,不理睬他们。
 
张忠、许泰又写信给王守仁,让他千万不要把罪犯押来京城,最好把他们放回鄱阳湖,等皇上来亲自抓住这样才最好,那样的话朝廷就有功了。真是可笑,亏他写得出来。王守仁当然不为所动,但他竟擅自将朱宸濠押出南昌,准备北上。
 
张忠和许泰两人又带着威武大将军的檄文在半路拦截,勒令王守仁将朱宸濠交给他们。王守仁不许,改从小路赶往浙江,想走水路到京城。不料太监张永又在杭州等着他。王守仁见了张永,先夸赞了一番他设计除掉刘瑾的功绩,说得张永非常欢喜。
 
王守仁接着问他:“公公忠心于国家,在下向来十分钦佩。为何在京城里的时候不阻拦皇上南征呢?”
 
张永叹息着说:“先生在外就职,怪不得不知道内情。皇上每天待在豹房嬉戏,受到左右小人的蛊惑和蒙蔽,谁敢说句效忠的话?我是皇上的家奴,只有默默辅佐,趁机劝劝罢了。我这次南行并不是为了邀功,是因为皇上向来固执,凡事都只能先顺从,然后再设法劝导,挽回。要是直接拒绝,不但皇上不高兴了,那些小人更会趁机进献谗言,先生你想,谗言一进,对天下大计又有什么好处?”
 
王守仁点头说:“公公如此忠心,令人敬佩。”
 
张永说:“我的苦心也只有先生知道。”
 
王守仁于是将张忠、许泰索要朱宸濠等事情一一告诉了张永。
 
张永听后,说:“我所说的小人就是他们。先生准备如何处置?”
 
王守仁说:“朱宸濠已经押来这里了,好在和公公相遇,现在想将这副重担交给公公,还望公公妥善处置。”
 
张永说:“先生的大功我岂能不知道?有我在,一定不让先生受委屈,请先生放心!”王守仁于是将关押朱宸濠的囚车交付给了张永,自己乘夜回到江西。
 
张永很快押着朱宸濠上路,途中对家人说:“王都御忠心报国,张忠、许泰、江彬等人还想加害他,以后朝廷要是有什么事,谁还会尽忠?我一定要设法保全他。”
 
这时候,武宗已经来到南京,命张忠、许泰、刘晖等人赶往江西剿灭朱宸濠的余党。大军还没出发,张永已经赶到面见武宗,说王守仁如何忠心,并禀明了张忠、许泰等人的行为,武宗这才相信。江彬等人再进谗言的时候,武宗就一概不听。
 
后来张忠又上奏说:“王守仁已经到了杭州,为什么不来南京面见圣上呢?其实就算陛下下旨召他来他也未必会来。王守仁是真的目无皇上,嚣张跋扈啊!”武宗听了这话,立即下旨召王守仁回来。
 
王守仁奉召来到龙江,正要入见的时候,张忠却派人截住他,不让他面圣。气得王守仁当即脱下朝衣,穿上布衣布鞋躲进九华山。
 
张永听说此事后,又上奏武宗:“王守仁一召就来,只是中途被拦截。现在已经弃官入山,愿意做道士。国家有这样的忠臣却让他闲置,岂不可惜了!”武宗这才下令召回王守仁,任他为江西巡抚,并提拔伍文定为江西按察使,邢珣为江西布政司右参政,并让王守仁再次递上捷书。王守仁将之前的奏折做了改动,说按照威武大将军的方法才成功平定叛乱,江彬等人这才无话可说。
 
武宗在南京受俘,还在城外设了一个广场,竖起威武大将军的旗帜,自己和江彬等人穿着战甲出城。到了广场,武宗下令各军把四面包围,将朱宸濠放出来,除去他身上枷锁,然后亲自擂起战鼓,下令让士兵们再抓捕一次朱宸濠,之后才意犹未尽地凯旋回城。真是:
 
国事看同儿戏场,
 
侈心太甚几成狂。
 
纵囚伐鼓夸威武,
 
笑柄贻人足哄堂。
 
李士实劝朱宸濠攻取南京,是从大处着手,但朱宸濠恋恋不舍南昌,自投死路。娄妃劝朱宸濠不要谋逆,朱宸濠不听,最后朱宸濠兵败,娄妃跳水殉难。朱宸濠有这样的谋士,这样的贤妃,还执迷不悟,实在是命短。但李士实投靠错了主子,娄妃也嫁错了人。李士实是咎由自取,最后不得善终是他罪有应得;可娄妃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嫁给了朱宸濠,没想到最后也不得善终,真是为她感到痛惜。王守仁建立大功,却因为小人的排挤差点冤死,幸好有太监张永为他周旋,否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?我说王守仁是智勇双全的人物,既忠心又不是愚忠,懂得明哲保身,否则他将是下一个岳飞和于谦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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