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张诚搜刮完张居正家后,回京复命,御史丁此吕此时又追奏弹劾侍郎高启愚,说他的主试题“舜亦以命禹”五字,实际上是劝张居正登上皇位。神宗看到这封奏折后,将它颁示内阁,申时行看后勃然大怒:“这个丁此吕是什么居心!居然陷人于大逆不道,我要是再缄默不言,朝廷还有安宁之日吗?”
当下,申时行立即上奏反驳丁此吕的观点,尚书杨巍,又请求神宗将丁此吕贬斥,两人的行为顿时惹怒了言官,于是纷纷上奏说申时行与杨巍堵塞言路。
御史王植、江东之也上奏弹劾两人,神宗为了罢免高启愚,留下了丁此吕。
申时行和杨巍为了表示抗议,同时上奏请求辞官,大学士余有丁说内阁大臣关系到国体,不应该为了一个丁此吕就辞退申时行和杨巍,许国尤也上奏表示愤懑不平。神宗只好又将丁此吕外调。
可王植、江东之始终不服申时行,于是力荐前掌院学士王锡爵入内阁。王锡爵之前因为忤逆了张居正被夺官回乡,后因朝廷公卿力推,神宗又重新起用了他,封他为礼部尚书,兼文渊阁大学士。不久又因日讲官王家屏陈奏真挚,表现良好,神宗特地提拔他为吏部侍郎,兼东阁大学士。
王锡爵和王家屏两人相继进入内阁,言官都盼望着他们早日受宠,得权抵制申时行。谁知王锡爵却和申时行和好了,两人互相倚助,令全体御史都大失所望。
万历十四年正月,郑妃生下一个儿子,取名朱常洵,神宗立即晋封郑妃为贵妃。大学士申时行等人认为长子朱常洛今年已经五岁了,生母恭妃却不曾被加封,而郑妃刚生下皇子就被晋封,足以见得郑妃专宠,将来必定会有废长立幼的事情发生,因此联名上奏请神宗册立太子。现转述如下:
臣等闻早建太子,所以尊宗庙,重社稷也。自元子诞生,五年于兹矣,即今麟趾螽斯,方兴未艾,正名定分,宜在于兹。祖宗朝立皇太子,英宗以二岁,孝宗以六岁,武宗以一岁,成宪具在。惟陛下以今春月吉,敕下礼部早建储位,以慰亿兆人之望,则不胜幸甚!
神宗看完奏折,立即提笔批示说:“皇子们都还小,过两三年再册立也不迟。”批复刚刚发下,户科给事中姜应麟和吏部员外郎沈璟就上奏抗议道:
窃闻礼贵别嫌,事当慎始。贵妃所生陛下第三子,神宗第二子常溆,生一岁而殇。犹亚位中宫,恭妃诞育元嗣,翻令居下,揆之伦理则不顺,质之人心则不安,传之天下万世则不正,请收回成命,先封恭妃为皇贵妃,而后及于郑妃,则礼既不违,情亦不废。陛下诚欲正名定分,别嫌明微,莫若俯从阁臣之请,册立元嗣为东宫,以定天下之本,则臣民之望慰,宗社之庆具矣。
谁知奏折刚刚递上,神宗看了两眼就扔到了地上,勃然大怒道:“朕册封郑贵妃难道是为立储?这些大臣怎么能妄自诽谤朕呢?”
神宗当下降下手谕:“郑贵妃辛勤侍奉,理应加封。立储一事自然按照长幼顺序,姜应麟任意诽谤朕,立即发配充军!沈璟也降职外调。”申时行、王锡爵等人接到手谕,又入朝面圣,想减轻姜应麟的罪名。
神宗不高兴地说:“朕将他降职并非是为了册封一事,朕是恨他无故推测,怀疑朕想废长立幼。我朝立储一事自有成法,要不是怕私论坏了大事,朕也不想如此。”既然不敢,为什么不直接立长子?
申时行等人不好再说什么,只好一一退出,姜应麟随即被贬为广昌典史,沈璟也被降职外调。
继而,刑部主事孙如法又上奏说:“恭妃生下长子五年,一直未得到晋封,郑妃一生下皇子,立即被册封为贵妃,因为陛下处理不当,难怪中外会起疑。”神宗看到后又动了怒,将孙如法贬为朝阳典史。
御史孙维城、杨绍程等人不肯罢休,接着上奏请求神宗立储,统统都被神宗褫夺俸禄,以示惩罚。等到礼部侍郎沈鲤上奏请求册封恭妃的时候,神宗着实不耐烦了起来,只好召申时行入内,问他道:“朕的本意并不是废长立幼,为什么朝廷总是议论纷纷,屡次来烦朕?”
申时行说:“陛下内心公正,臣相当佩服。只要陛下马上下诏,说明立储之后自然会加封恭妃,并让大臣们只要管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。到时候议论自然会慢慢平息。”申时行说这话明显是在迎合神宗,和他的初衷大不相符。
神宗听后点了点头,随即下旨命人颁发诏书。
诏书一下,言官的反应更加激烈,于是你上一本奏折,我上一本奏折,都是指斥宫闱,攻击朝政的。神宗对此一概置之不理,那些奏折也全都被扔进了废纸篓。
不久郑贵妃的父亲郑承宪为父请封,神宗本想效仿永年伯王祎的故例,封郑贵妃的祖父为伯爵,但礼部以历代贵妃中没有祖父封伯为由拒绝了,只给纹银五百两做修葺坟墓之用。
说起郑贵妃,其实在郑贵妃入宫前,还有一段故事呢!
据说郑贵妃的父亲郑承宪因为家里贫苦,曾将女儿许配给某个孝廉做妾。临别的时候,郑贵妃父女俩抱头痛哭,好不凄凉。这位孝廉向来心地仁厚,看到这种情景也于心不忍,便将这桩婚事退掉了,而且没有要回聘礼。郑氏感激之下,脱下一只鞋子送给了这位孝廉,并向他发誓有朝一日,一定会来报他的恩。
后来郑贵妃入宫,大受神宗宠爱,她想起以前的事情,还是久久不能忘怀。但是这位孝廉的名字郑贵妃已经忘记了,只有当时穿的那双鞋还剩下一只,便命小太监拿着鞋子去市集上卖。因为要价太高,一年后,那只鞋子也没有卖出去,不过京城中的人都知道了这只要价很高的鞋子。
那位孝廉也听说了这只鞋子的事情,就带着另外一只鞋子去找小太监卖鞋的地方。找到后,孝廉从袖子里拿出自己那只鞋子一比对,果然和小太监手里的那只是一对。小太监问明了孝廉的姓氏,将他留在京城住下,并立刻将此事报告了郑贵妃。
郑贵妃哭着向神宗诉说了这段往事,她说:“当初要不是有这位孝廉,臣妾哪有机会服侍陛下?”神宗听后,也为之动容,当即令小太监通知那位孝廉,令他赴吏部应选,随即就将他提拔为县令,没过几年,那位孝廉就官至盐运使。这也是一种轶闻,我随笔录述,作为读者诸君趣谈,此外毋庸细叙。
单说郑贵妃本就备受恩宠,现在又生下一个皇子,心中所想,无非就是想让神宗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,日后自己做太后,那样的话就和李太后一样了。
有时神宗留宿在郑贵妃宫里,郑贵妃免不了趁机要求神宗立自己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。神宗忙着和郑贵妃花前月下,哪儿敢忤逆郑贵妃,自然就含含糊糊地答应了。等到神宗出了西宫,想到自己废长立幼,大臣们肯定会反对,就又左右为难了起来,只好将立储一事暂时搁置。
偏偏礼科都给事王三馀,御史何倬、锺化民、王慎德又接连上奏请求神宗立储,山西道御史除登云居然还弹劾郑贵妃的父亲郑宗宪骄横霸道,目中无人。神宗看到这种奏折,一般都是瞟两三行就放到一边,一个字也不批复。
一天,神宗服侍李太后用膳,李太后问他说:“朝廷大臣屡次请求立储,你为什么不立长子?”
神宗说:“他是都人生的,身份低微,不好册立啊。”
李太后忽然大怒道:“你难道不是都人生的?”说完,太后扔下筷子就要起身。
神宗慌忙跪下认错,直到李太后渐渐息怒才敢起来。
原来,宫内一般都称宫娥为都人,李太后也是由都人得宠,所以才对神宗的话这么生气。神宗出了慈宁宫,转入坤宁宫和王皇后谈及立储之事,王皇后也委婉地劝解了一阵。
王皇后端庄贤淑,善于侍奉两宫太后,郑贵妃虽然宠冠后宫,王皇后也从不与她计较,所以神宗对王皇后没有丝毫芥蒂。这次王皇后帮忙安抚太后,神宗也颇为感动。
万历十八年正月,长子朱常洛年满九岁。
神宗亲自来到毓德宫召见申时行、许国、王锡爵、王家屏等人,正式商议立储的事宜。申时行等人一致认为应该册立长子。
神宗说:“朕虽然没有嫡子,但长幼有序,朕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?但长子还小,是不是再等一段时间?”
申时行等人请求神宗说:“长子今年已经九岁了,正是需要教化的时候。”神宗点头称是,申时行等人这才叩头退出。
可才刚出了宫门,司礼监忽然追上来拦住了众人,说:“皇上已经宣皇子们入宫,请先生们一见。”申时行等人只好又返回宫中。
等到长子朱常洛和三皇子朱常洵到来,神宗召过长子朱常洛,让他站在御榻右边,面向各位大臣,并问申时行等人说:“你们看这孩子的相貌如何?”
申时行等人抬头看了片刻,齐声上奏道:“皇上的长子一表人才,威仪非凡,足以见得陛下福泽绵长。”
神宗欣然说道:“这都是祖宗的恩德,朕怎么敢当?”
申时行说:“长子渐渐大了,也到了该读书的时候了。”
王锡爵说:“皇上之前还是太子的时候,六岁就能读书了,长子读书已经有些晚了呢。”
神宗说:“朕五岁就能读书了。”说着,神宗又指着三皇子说:“这孩子也五岁了,还离不开乳娘呢!”又用手把长子引到膝前,摸着他的头叹惜。
申时行等人又叩头说:“这样一块璞玉,陛下何不早些琢磨,让他成器呢?”
神宗说:“朕知道了。”申时行等人方才告退。
不料这事又被郑贵妃知道了,于是郑贵妃对神宗又是撒娇又是嗔怪,弄得神宗无可奈何,只好低声下气地求她息怒。郑贵妃趁机要挟神宗,带着神宗来到大高元殿,让神宗在神明面前发下密誓,约定将来一定立朱常洵为太子。又由神宗亲笔写下誓言,将它封在玉盒中,授予郑贵妃。郑贵妃方才转怒为喜,自此,越发尽力侍奉神宗。
神宗已经坠入情网不能自拔,整天待在西宫沉迷于酒色,还罢免了每天的讲课和升授官的面谢。每至日上三竿,大臣们都已经等待多时了,还不见神宗出来。这就罢了,有时候神宗竟派太监传旨,说自己圣体欠安,下旨免朝。甚至连郊外祭祀这样的大典都要官员代替,自己懒得出宫。
大理评事雒于仁见状,上奏直指神宗的过失:
臣备官岁余,仅朝见陛下者三,此外惟闻圣体违和,一切传免,郊祀庙享遣官代行,政事不亲,讲筵久辍,臣知陛下之疾,所以致之者有由也。臣闻嗜酒则腐肠,恋色则伐性,贪财则丧志,尚气则戕生。陛下八珍在御,觞酌是耽,卜昼不足,继以长夜,此其病在嗜酒也。宠十俊以启幸门,时有十小阉被宠,谓之十俊。溺郑妃靡言不听,忠谋摈斥,储位久虚,此其病在恋色也。传索帑金,括取币帛,甚且掠问宦官,有献则已,无则谴怒,此其病在贪财也。今日搒宫女,明日搒中官,罪状未明,立毙杖下,又宿怨藏怒于直臣,如姜应麟、孙如法辈,一诎不申,赐环无日,此其病在尚气也。四者之病,胶绕身心,岂药石所能治?故臣敢以四箴献陛下。肯用臣言,即立诛臣身,臣虽死犹生矣。
神宗看到奏折当然大怒,差点就把雒于仁给杀了,幸好申时行在一旁劝解,神宗才只将他削职为民。后来吏部尚书宋纁、礼部尚书于慎行等人又联名上奏请求立储,都被神宗指斥,并夺去俸禄,以示惩罚。大学士王锡爵素来刚直,认为立储是国之根本,只要储君一日不立,国本即一日未定,准备和内阁六部众大臣一起再次上奏,并和申时行商议。申时行觉得神宗既然说过会册立长子,不过推迟一两年,现在不如暂缓立储一事。
王锡爵开始还勉强忍耐着,后来实在忍不住了,不顾一切地上奏神宗,请长子读书,并录用言官姜应麟等人。王锡爵说得非常恳切,但神宗还是不为所动。王锡爵索性直接申请立储,神宗仍然不予答复。王锡爵自觉无用,只好以母亲老了需要照顾,上奏请求回乡,没想到神宗竟同意了。
不久,申时行等人再次上奏请求册立东宫,神宗终于应允,下旨于万历二十年春举行册立大典。
到了万历十九年冬季,工部主事张有德请神宗预备立储事宜,遭到了神宗的斥责,神宗褫夺了他的俸禄,以示惩罚。适逢申时行因病告假,许国对王家屏说道:“小臣都留心国本,不顾自身安危,上奏力请建储,难道我们这些大臣,就这样沉默下去吗?”
随即,便仓促拟定奏折,竟不等与申时行商议,即将他名衔首列。神宗认为自己毕竟有言在先,不能反悔,似乎有了立长子为储君的意思。
可那郑贵妃宠冠六宫,所有的内外政务,哪一件她不知道?当下带着玉盒去找神宗,跪在他面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。
郑贵妃边哭边说:“皇儿朱常洵从小就没有福气,情愿让位给长子。从前的誓约就此取消吧!”神宗明知郑贵妃是有心刁难自己,但是自己以前亲笔写下的誓言,现在看都笔墨未干呢!况且郑贵妃哭得梨花带雨,那模样就是铁石心肠也要被她融化的。
神宗扶着郑贵妃的玉手,让她起身,一面为她拭泪,一面好言安慰。神宗稀里糊涂地说了一大堆话,最后还是决定遵从誓言,不再理会内阁大臣的抗议。巧的是申时行这时上奏说,许国等人的奏折中将自己的名字摆在了第一个,但臣当时因病告假,完全不知道有此事。神宗于是顺风使舵,将许国等人的奏折和申时行的奏折一并颁发了出来,意在讽斥许国等人,让他们自行改过。
给事中罗大纮递上弹劾申时行的奏折,说申时行迎合圣意,为的是维持宠信,表面上答应大臣们请求立储,暗地里却为自己撇清,实在是阳奉阴违。中书舍人黄正宾也上奏痛骂申时行,结果神宗下旨削去罗大纮的官职,并杖责黄正宾,将他革职为民。许国、王家屏又要挟神宗说不立储就辞官,神宗下旨斥责许国,说他身为大臣,不应该和小臣勾结,勒令他罢官回乡。
许国一离去,舆论更是一边倒,纷纷指责申时行。申时行不得已,只好请求去职,神宗一再挽留,直到申时行第三次乞归,并举荐了赵志皋、张位等人代替自己,神宗方才恩准。申时行离开后,神宗任命赵志皋为礼部尚书、张位为吏部侍郎,兼东阁大学士,入内阁参与机务。
万历二十年,礼科给事中李献可见神宗还没有立储的意思,就请神宗先让长子读书。没想到李献可忙中出错,在奏折里误写了弘治年号,神宗觉察后,立马批评李献可侮辱君主,将他贬斥外调。王家屏、孟养浩等人上奏营救,神宗命锦衣卫杖责孟养浩一百下,并革去他的官职,其他人也全部被贬斥。
王家屏知道神宗没有立长子的意思,随即辞官回乡。吏部郎中顾宪成、章嘉桢等人上奏挽留,神宗讨厌他们多嘴,顺手削去顾宪成的官职,贬章嘉桢为罗定州州判。
顾宪成是无锡人,在他老家有一间东林书院,是宋朝时候的杨时讲道的地方,顾宪成和弟弟顾允成集资重新修筑了此处。顾宪成被罢官后,邀请和自己志同道合的高攀龙、钱一本、薛敷教、史孟麟、于孔兼等人来院中讲学,往往针砭时政,评价人物,朝中也有不少大臣和他们遥相呼应。后来顾宪成等人被朝廷称为“东林党”,最后和大明江山一起同归于尽了。真是:
盛世宁无吁咈时,
盈廷交哄总非宜。
才知王道泯偏党,
清议纷滋世愈衰。
立嫡长子本是古礼,没有嫡长子就立长子,这也是常情。神宗宠溺郑贵妃,想废长立幼,朝廷大臣据理力争当然没错,但要说储位一定,国本就定下来了的话,未免有些夸大其词。尧帝是弟弟,后人都称他是贤君,却没有人指责他占了哥哥的帝位。选择贤人为储君,是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的上上策,何必非要拘泥于长子?朝臣屡次请求立储,导致神宗心生抗拒,甚至连教长子读书的请求也被驳斥,神宗固然有过失。但大臣们不懂得退步,只是意气相争,未免也是一大过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