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御史邹应龙因得了梦兆,立即上奏弹劾严世蕃,奏折递交上去后,当即由世宗阅览,内容大致如下:
世蕃凭借权势,专利无厌,私擅爵赏,广致馈遗,每一开选,则视官之高下,而低昂其值;及遇升迁,则视缺之美恶,而上下其价;以致选法大坏,市道公行,群丑竞趋,索价转巨。如刑部主事项治元,以一万二千金而转吏部;举人潘鸿业,以二千二百金而得知州。至于交通赃贿,为之通关节者,不下十余人,而伊子锦衣卫严鹄,中书严鸿,家奴严年,中书罗龙文为甚,即数人之中,严年尤为狡黠,世蕃委以腹心,诸鬻官爵自世蕃所者,年率十取其一。不才士夫,竞为媚奉,呼曰萼山先生,不敢名也。遇嵩生日,年辄献万金为寿。嵩父子原籍江西袁州,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、扬州等处,无虑数十所,而以恶仆严冬主之,押勒侵夺,怙势肆害,所在民怨入骨。尤有甚者,往岁世蕃遭母丧,陛下以嵩年老,特留侍养,令其子鹄,代为扶榇南旋,世蕃名虽居忧,实系纵欲。狎客曲宴拥侍,姬妾屡舞高歌,日以继夕。至鹄本豚鼠无知,习闻赃秽,视祖母丧,有同奇货,骚扰道路,百计需索。其往返所经,诸司悉望风承色,郡邑为空。今天下水旱频仍,南北多警,民穷财尽,莫可措手者,正由世蕃父子,贪婪无度,掊克日棘,政以贿成,官以赂授,凡四方小吏,莫不竭民脂膏,偿己买官之费,如此则民安得不贫?国安得不竭?天人灾警,安得不迭至?臣请斩世蕃首,以示为臣不忠不孝者戒!其父嵩受国厚恩,不思报而溺爱恶子,弄权黩货,亦宜亟令休退,以清政本!如臣言不实,乞斩臣首以谢嵩、世蕃,幸乞陛下明鉴!
世宗看完,立即召大学士徐阶入见和他商议此事。徐阶说:“严氏父子的罪行已经天下皆知,陛下应该赶快决断,免得滋生其他祸端。”世宗点头,徐阶立即退出,径直来到严府。
严嵩父子已经知道邹应龙上奏一事了,见徐阶到来,慌忙出来迎接。寒暄过后,严嵩急忙问他世宗的反应。
徐阶从容地说:“今天小弟碰巧去西苑值班,皇上看完邹应龙的奏折不知为什么大发脾气,立即召小弟去问话。小弟只说严相任职多年以来,并没有什么大的过失,严公子平时的行为也不像奏折上说的那么严重,让皇上不要听人胡说。小弟说完以后,皇上的脸色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了,应该是没事。”
严嵩连忙下拜说:“全仗老友极力挽回啊!老朽应该拜谢!应该拜谢!”对付夏言时候的样子又出现了。
严世蕃也跟着父亲一起向徐阶叩头,惊得徐阶连声说不敢,一面慌忙回礼,一面扶起严嵩父子。严世蕃还叫出自己的妻妾要向徐阶行礼,徐阶连忙劝阻,又安慰了好一会儿方才离去。
严嵩父子送徐阶出了家门,进去后没多久,锦衣卫就来宣读诏书了。严嵩等人跪下听旨,只听锦衣卫说:“勒令严嵩罢官,并逮捕严世蕃下狱。”
严嵩跪在地上听到这话,几乎都站不起来了,接着就看见严世蕃被摘下帽子扒下了衣冠,由锦衣卫推了出去,严嵩这才慢慢起身,老泪纵横呜咽着说:“算了!算了!徐老头明明知道此事,还要来试探我,真是可恶!”接着又转念一想:“现在受宠的大臣只有徐阶,除了他也没有人能救我啊!”
严嵩正踌躇着,鄢懋卿、万寀等人就来严府探望了。他们都是严府的走狗,其中,万寀是大理寺卿,鄢懋卿现在已经升任刑部侍郎,两人都是严府的走狗。
两人正和严嵩说着话,锦衣卫又来了,让他们交出严世蕃之子严鹄、严鸿,还有家奴严年。严嵩被吓得说不出话,鄢懋卿和万寀只好将三人交出,由锦衣卫带走了。
接着有人来通报,说中书罗龙文也被抓了。
严府上上下下都惊慌万分,大家围住鄢懋卿和万寀,请他们想想办法。鄢懋卿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,忽然说:“有了!有了!”众人听了忙问他是什么办法?
鄢懋卿说:“你们不要太紧张,我自有办法!”说完,鄢懋卿在严嵩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。严嵩听完后说:“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,但恐怕徐老头会从中作梗,到时候还是不行呀!”
万寀说:“何不派人去探探徐老头究竟是什么想法?”严嵩于是派人去打探徐阶的口风,不久心腹回来,向他们转述了徐阶的话:“当初,若不是严氏提拔,我也不会有今天的高官厚禄,知恩图报我还是知道了。所以,请你回去转告你们家主人,让他放心,我徐阶是绝不会负心的。”
鄢懋卿听后说:“这老头诡计多端,他的话不能全信。我们还是照计划办吧。”说完就匆匆离开了。
不到一天,有圣旨下来,下令将蓝道行逮捕下狱。原来鄢懋卿想营救严世蕃,就贿赂内侍,让他们诬陷蓝道行,说邹应龙上奏是受蓝道行的唆使。世宗果然中计,竟将蓝道行拘留了起来。
鄢懋卿等人接着派人告诉蓝道行说,只要他把责任推给徐阶,那他就可以脱罪了。
偏偏蓝道行不肯,他说:“除贪官是皇上的本意,揭发贪官是御史的本职,关徐阁老什么事?”
鄢懋卿等人无可奈何,只好悄悄给严世蕃又加了一条罪,说他收贿黄金八百两,世宗查无此事,于是就将严世蕃贬为雷州卫,将他的儿子严鹄、严鸿和私党罗龙文发配戍边,并将严年永远囚禁。侍郎魏谦吉等人因为都是严世蕃的同党,也全部被连坐而遭到世宗的贬斥,无有一人幸免。
不久,御史郑洛上奏弹劾鄢懋卿、万寀朋比为奸,这两人于是也接连被贬。
再后来,给事中赵灼、沈淳、陈瓒等人,先后弹劾工部侍郎刘伯跃、刑部侍郎何迁、右通政胡汝霖、光禄寺少卿白启常、副使袁应枢、湖广巡抚都御史张雨、谕德唐汝楫、国子祭酒王材,这些跟严家沾亲带故的人,现在也全都被陆续罢免。
真是大快人心。
接着,世宗又改旨将严鸿贬为庶民,让他侍奉严嵩回乡,并提拔邹应龙为通政司参议。徐阶见世宗又开始向着严嵩,担心严嵩东山再起后遭到他的迫害,于是急忙去找世宗上奏。
世宗见徐阶来了,召他上前对他说:“朕日理万机不胜劳累,现在庄敬太子朱载壑虽然已经去世,但还有朱载垕、朱载圳,他们也都已经长大,朕现在准备禅位,退居西宫,专心求长生不老。爱卿觉得怎么样?”
徐阶急忙跪下叩头,力劝不可。
世宗说:“爱卿不想让朕违背大义,但朕修仙以后可以继续继位啊!”
徐阶还想再说什么,世宗阻拦他道:“严嵩辅政也有二十多年了,其他事情不说,单说帮助朕修炼这一点他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诚心。现在严嵩已经退休,儿子也已经伏罪,谁要是再敢得寸进尺,像邹应龙那样劝朕赶尽杀绝的话,朕决不宽容!定当处斩!”世宗想堵住徐阶的嘴,所以先提醒他。
徐阶听了大惊失色,连忙退下了。
回去后,徐阶暗想:“严嵩已经走了,一时间未必能很快东山再起。这都还是小事,但裕王朱载埨和景王朱载圳平时的待遇都一样,朱载圳可能是想夺嫡,所以才运动了内侍,导致皇上说出今天这样的话。这事不可小觑啊!”
原来,世宗的八子夭折了五个,朱载壑被立为皇太子,朱载埨被封裕王,朱载圳被封景王。朱载壑刚刚成年的时候就不幸病逝,朝廷大臣请求世宗立裕王为太子,世宗因为两次立储都不成功,所以就将此事暂时搁置了下来。
景王的封地在安陆,但他迟迟不动身前往,徐阶于是偷偷叮嘱内侍,让他们乘机跟世宗说,景王久留京城恐怕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来,应该早些催促他上路。世宗方才下旨让景王去封地。
景王在封地四年,经常侵占土地和湖泊,后来病逝的时候,世宗对徐阶说:“这个儿子想夺嫡,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。”世宗说这话的时候不但不伤心,似乎还松了一口气。
徐阶听了随声附和了两句,心里不禁对此哑然失笑。
严嵩奉命回乡的途中,继续贿赂内侍,让他们诬陷蓝道行,蓝道行因为长期被困,终于死在了狱中。
t严嵩到南昌的时候,正好马上就是万寿节了,他便和地方官商议,请道士蓝田玉等人在南昌城内的铁柱观中为世宗设祭坛祈福。蓝田玉说自己能用符纸招来白鹤,严嵩立即让他表演,蓝田玉于是登坛念咒,捏着一张符纸放在炉中烧了起来。只见纸灰直冲云天,不到一会儿,居然真的有白鹤飞来,绕着祭坛盘旋了三圈以后才飞走。
严嵩大喜过望,立刻结交了蓝田玉,让他教授自己传召白鹤的秘法。接着严嵩写了一篇祈鹤文托巡抚代呈给世宗。
当时陶仲文已经去世,世宗命御史姜儆、王大任等人去天下寻访方士和各类秘法、符箓等东西。姜儆、王大任两人来到江西,严嵩便将蓝田玉传授给自己的符箓托他们进献。世宗看到严嵩的进献后好言褒奖了他,并赐了他一些东西。
严嵩随即上表谢恩,并乘机说:“老臣今年八十四岁了,虽然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却还在千里以外的地方戍边,臣一旦去世,身边连个交代后事的人都没有。希望陛下能够让臣的儿子和孙子回来给臣养老送终,臣感激不尽。”
谁知世宗竟然拒绝了严嵩:“你有严鸿侍养已经是格外加恩了,还不满足?”
严嵩看到圣旨非常沮丧。
没想到这时,严世蕃父子居然从门外进来了,严嵩不觉又惊又喜,便问他们说:“你们为什么回来啦?”
严世蕃说,“儿子不愿去雷州卫,所以偷偷逃回来的。”
严嵩说:“回来是好,但要是朝廷知道了,岂不是罪上加罪?”
严世蕃说:“不碍事的。皇上深居西宫,怎么可能知道?倒是徐老头!哼!恐怕徐老头的脑袋也快不保了!”严嵩连忙问他为什么?
严世蕃恨恨地说:“罗龙文也没去戍边,现在逃到了徽州歙县,准备召集刺客去取徐老头和邹应龙的首级呢!”
严嵩不禁气得跺起了脚:“这你就错了!皇上肯放我们回乡已经是格外开恩了,你贪污贿赂那么多钱,按罪是要处斩的你知道吗?但皇上只让你去戍边,我们父子还是平安的。只要你现在吃点苦头,他日皇上心一软,你还是有机会再享荣华富贵的。你现在这样,跟谋逆有什么不同?况且徐价现在正得宠,一旦知道你有阴谋,不但你我性命难保,恐怕严氏一族也都要被灭门了!”
严世蕃听了不以为然,正要强辩,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。
严嵩大惊失色,正准备命人出去看看时,门奴已经进来报告了,说是伊王府内派来了三十名校尉,二十多名乐工来索要几万两银子的欠款,而且要求现在就付清。
严嵩叹了口气:“有这样的事?他未免欺人太甚了。”当下责备门奴说:“你们是怎么看门的,竟然随便让人来骚扰?”
门奴回答说:“他们已经来了好几次了,凶神恶煞的根本不讲道理。”严嵩听了这话,气得脸都青了,捻着胡须绷着脸不作声。
伊王是谁呢?他是太祖第二十五个儿子厉王的第六世孙,名叫朱典楧,不仅贪婪暴戾,还尤其好色,几乎无恶不作。曾强抢民宅建造自己的府邸,亭台楼阁的设计不亚于皇宫。后来他又招选民间女子七百多人,选了九十名留在王宫里侍奉自己,其余落选的女子就让人拿金子来赎。府上的乐工等人为了从中谋利,不但随意开出天价,还逼迫那些姿色不错的女子侍候自己,所以就算后来她们被人赎回去了,很多女子也都已经被摧残过了。巡抚都御史张永明等人因此上奏弹劾,世宗下令让伊王毁掉宫室,归还民女。谁知伊王抗旨不遵,张永明等人只好再次上奏,法司于是决定加罪,按照徽王朱载埨的旧例,将伊王贬为庶人,囚禁在高墙内。伊王这才害怕起来,当即便派人送去万金求严嵩帮忙周转。
严嵩一口就答应了下来。谁知道现在自己失了势,伊王听说这消息后就让人来索还那几万金,还不加利息。
他还真厚道。
伊王几次上门都被严府的下人拦住了,所以这次特地叫上很多人一起壮胆。严嵩不想归还伊王的贿赂,但又不能不还,所以正在沉吟。现在外面吵得越来越厉害,严嵩不得已,只好取出几万金交给来使,门外的乐工们这才高兴地回去复命。
这些人身负巨款来到湖口,忽然遇上了打劫的绿林好汉。他们明目张胆地抢劫,目标就是那几万金,乐工等人手无寸铁,当然是逃命要紧,谁还顾得上那几万金?那些校尉还算有点力气,当场也拔刀相向,和强盗们交战起来,但是寡不敌众,很快那三十名校尉就被杀得只剩下几人了。
见形势不对,剩下的校尉也只好落荒而逃。强盗们拾起金银,顺路就送去了严府。原来,这些强盗都是严世蕃让家奴假扮的,还收买了一些亡命之徒扮成强盗,这才将几万金抢了回来,严氏父子都喜出望外。
而朱典楧已经被贬为庶人,还能去哪申冤?这桩抢劫案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严世蕃见无人敢检举揭发,胆子越来越大,行为也越来越出格。他居然光明正大地召集了几千工匠大肆装修严府的府邸,府里的奴才仗着严嵩的势力也到处欺凌百姓和官员。
正好袁州推官郭谏臣奉命出差,经过严嵩的故乡时,只见大门金碧辉煌,门内有几百个忙碌非常的工匠正在搬运着石料和木料,旁边还有三五个穿着狐裘的监工在场地里颐指气使,俨然一副得势小人的派头。
郭谏臣于是问随从说:“这是严相的府第吗?”
随从回答说:“是。”
郭谏臣想进去看看,谁知刚走了几步,场地上就有人大声喝住了他:“监工重地,闲人不得擅自进入!快给我退出去!”
郭谏臣的随从抢先一步对他们说:“我家主人是本州推官……”
话没说完,那人睁大眼睛说:“什么推官不推官,全部推出去就对了。”
郭谏臣听了,不禁开口问他:“敢问高姓大名?”
那人说:“谁不认识严相府中的严六?”
郭谏臣冷笑了一声:“失敬失敬!”
严六接着开口谩骂,随从正要跟他理论,郭谏臣喝止了他,两人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。
这时厂里也有懂事的人对严六说:“地方有司来访应该尊敬一点,不要这么怠慢。”
严六说:“京城里的大官出入我家主人门下,我都要呵斥他几声。谁敢给我脸色看?小小一个推官怕他做什么?”
郭谏臣正走着,身后的工匠却一齐发出了嘲笑,随手拾起瓦砾就朝郭谏臣掷去,作为送行的礼物。真是:
意气凌人太不该,
况遭州吏一麾来。
豪门转瞬成墟落,
才识豪奴是祸媒。
虽然徐阶也曾使诈,但后人批评严嵩却赞誉徐阶,因为徐阶的狡诈是为了对付严嵩。明朝如果没有徐阶,谁能将严嵩贬斥?严嵩被贬不过是他咎由自取,徐阶并没有错。严嵩以青词得到世宗的宠信,突然显贵,专政二十多年,不但对国家没有贡献,还专门祸害百姓。而其子严世蕃更是无恶不作,这样下去明朝怎么可能不亡?而且他还畏罪潜逃、收买刺客、随意抢劫,严嵩不敢做的严世蕃都做齐了。死到临头了还这么放肆,怎么会不遭报应呢?不然天下还有是非之分吗?至于那些奴才恃势行凶,最终为严府招来大祸,也是严嵩父子自己酿成的苦果,正所谓,有什么样的主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奴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