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九章 树倒猢狲散

却说袁州推官郭谏臣因受到严六的凌辱,心中的怒气无从发泄,于是便上奏揭发严嵩的罪行,奏折写好后,他将奏折呈给南京御史林润。恰好林润当时正在巡视江防,便乘机和郭谏臣见了一面,郭谏臣又当面将事情的始末向他说了一遍,并把罗龙文豢养刺客一事也一一说明,林润听了后立即上奏世宗道:
 
臣巡视上江,备访江洋群盗,悉窜入逃军罗龙文、严世蕃家。龙文卜筑深山,乘轩衣蟒,有负险不臣之志,推严世蕃为主。世蕃自罪谪之后,愈肆凶顽,日夜与龙文诽谤朝政,动摇人心,近者假治第为名,聚众至四千人,道路汹汹,咸谓变且不测,乞早正刑章,以绝祸本!
 
世宗看到奏折大怒,立即命林润逮捕严世蕃等人入京问罪。林润领旨,一面写信给徽州府推官栗祁,让他缉拿罗龙文,一面亲自赶赴九江和郭谏臣见面。郭谏臣先将严府的四千名工匠全部遣散,然后围住严世蕃的府第。罗龙文在徽州听说有缉捕他的消息,急忙逃到严府,没想到严府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,罗龙文自投罗网,还有什么逃生的可能?严世蕃也只好束手就擒。林润接着让袁州府详细调查了严氏的罪状,再次上奏弹劾严嵩父子:
 
世蕃罪恶,积非一日,任彭孔为主谋,罗龙文为羽翼,恶子严鹄、严鸿为爪牙,占会城廒仓,吞宗藩府第,夺平民房舍,又改厘祝之宫以为家祠,凿穿城之池以象西海,直栏横槛,峻宇雕墙,巍然朝堂之规模也。袁城之中,列为五府,南府居鹄,西府居鸿,东府居绍庆,中府居绍庠,而嵩与世蕃,则居相府,招四方之亡命,为护卫之壮丁,森然分封之仪度也。总天下之货宝,尽入其家,世蕃已逾天府,诸子各冠东南,虽豪仆严年,谋客彭孔,家资亦称亿万,民穷盗起,职此之由,而曰朝廷无如我富。粉黛之女,列屋骈居,衣皆龙凤之文,饰尽珠玉之宝,张象床,围金幄,朝歌夜弦,宣淫无度,而曰朝廷无如我乐。甚者畜养厮徒,招纳叛卒,旦则伐鼓而聚,暮则鸣金而解,明称官舍,出没江广,劫掠士民,其家人严寿二、严银一等,阴养刺客,昏夜杀人,夺人子女,劫人金钱,半岁之间,事发者二十有七。而且包藏祸心,阴结典楧,在朝则为宁贤,居乡则为宸濠,以一人之身,而总群奸之恶,虽赤其族,犹有余辜。严嵩不顾子未赴伍,朦胧请移近卫,既奉明旨,居然藏匿,以国法为不足遵,以公议为不足恤,世蕃稔恶,有司受词数千,尽送父嵩。嵩阅其词而处分之,尚可诿于不知乎?既知之,又纵之,又曲庇之,此臣谓嵩不能无罪也。
 
现已将世蕃、龙文等,拿解京师,伏乞皇上尽情惩治,以为将来之罔上行私,藐法谋逆者戒!
 
奏折呈上去后,世宗大怒,命法司严审。
 
可严世蕃在狱中却神色自若,反倒拍着手说:“再怎么放火都会有人来救火的。”
 
严氏的旧党还有很多在京城,都为严世蕃捏着把汗,暗中买通了狱卒进来探望。
 
严世蕃对他们说:“受贿一事我不必遮遮掩掩,因为当今皇上并没有处置过多少贪官,这一点不用担心。说到聚众谋逆的话,他们又没有实打实的证据,也不足为虑。我看杨继盛和沈鍊是被说得最多的,请各位大肆宣扬这两个案子,说这两宗案子关系最重大。邹应龙和林润两人的奏折里并没有提到这两件事,怎么可能扳倒我呢?他们要是信以为真再上奏的话我就能够出狱了。”
 
众人不解,纷纷问:“杨继盛和沈鍊要是再加进去的话,你的罪就更重了啊,怎么可能会出狱?”
 
严世蕃不屑地说:“杨继盛、沈鍊下狱虽然是我父亲拟的旨,但终究是皇上主裁的啊,现在如果重新提起此事,一定会触怒皇上,到时皇上加罪于他们,我不就脱罪了吗?”严世蕃早已经看穿了世宗的心思,所以他之前上奏的内容都深得帝心,这一次要不是有徐阶,其他人肯定会中他的奸计,被他利用。
 
众人听了严世蕃的话就故意四处游说,刑部尚书黄光升,左都御史张永明,大理寺卿张守直等人果然中计,打算将杨继盛和沈鍊两案归罪于严氏,再次上奏。
 
奏折写好后,几个人一起来拜访大学士徐阶,谈到继续弹劾严氏的事情,徐阶问:“各位怎么写的奏折?能否让我看一看?”
 
黄光升说:“正要请徐阁老看看呢!”说着,就从怀中取出奏稿交给徐阶。
 
徐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,淡淡地说:“今天已经来不及上奏了,各位入内厅边品茶边谈吧。”说着,就带领众人进入内厅坐下。
 
茶水端上来后,徐阶屏退仆人,笑着对黄光升等人说:“各位的意思,是想救严公子出狱?”
 
黄光升等人一齐摇头说:“严世蕃死不足惜,怎么可能让他出狱呢?”
 
徐阶点了点头说:“既然你们想置严世蕃于死地,为什么要把杨继盛、沈鍊两人牵扯进来?”
 
张永明说:“用杨继盛和沈鍊的案子正是要严世蕃抵命。”
 
徐阶又笑了笑说:“各位错了。杨继盛、沈鍊冤死本是人人痛愤,但那是皇上亲自下的论断,他会承认自己错了吗?你们的奏折一旦呈上去,皇上一定会怀疑是法司借严氏归罪于自己,因而震怒。到时候上奏的人反而会获罪,严公子却可以逍遥法外了。”
 
黄光升听到这里恍然大悟,说:“徐阁老高见,晚辈真是醍醐灌顶。但这奏折到底该怎么写呢?”
 
徐阶说:“现在京城里严氏父子的耳目众多,稍有意外发生,必定会泄露出去。现在我们只能把杨继盛和沈鍊冤死一事改为严世蕃聚众谋反的事,尽快上呈,那样才能推倒严氏。”说着,徐阶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,对众人说:“老朽已经写好了一封,请各位过目,看看合不合适?”
 
几人围上去一看,见徐阶的奏折与林润的大致一样,只是略去了杨继盛、沈鍊冤死一事,其中又增加了几条,一是罗龙文与汪直勾结,贿赂严世蕃求官;二是严世蕃听信江湖术士的话,认为南昌仓地有王气,在那里建造府邸,规模不亚于皇宫;三是严世蕃勾结伊王朱典楧,聚集亡命之徒,和北方的胡虏互通消息,约南方的倭寇做外援,想要谋逆。
 
黄光升看完后大赞道:“好极了!好极了!这下严世蕃一定难逃一死。”
 
徐阶随即将几人叫入密室,让他们按原样誊抄一份,好在黄光升等人随身携带了印章,写完后大家又看了一遍,确定无误后才盖上官印加封,由黄光升亲自去西宫呈给了世宗。
 
严世蕃在狱中听到黄光升、张永明等人已经将杨继盛、沈鍊加进去之后,自以为奸计得逞,高兴地对罗龙文说:“那些官员想让我和你给杨继盛和沈鍊偿命,你觉得会怎么样?”
 
罗龙文默然不答,严世蕃握住罗龙文的手,附在他耳边说:“我们只管喝酒,不出十天一定可以出狱。皇上可能还会降恩呢!可惜以前没把徐阶的头给砍下来,所以才有今天。这也怪我父亲太纵容徐阶了。不过现在也不迟,徐老头和邹应龙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?”
 
罗龙文还想细问,严世蕃却笑着说:“你先别问那么多了,我们先痛饮一番,等出了狱你自然会相信我说的话了。”然后又冲着狱卒叫道:“来人!取酒来!”
 
两人在狱中居然也像在家里一样,只要手里有钱,哪个狱卒不来奉承?所以狱中的狱卒都像严世蕃家里的奴仆一样,任他们呼来唤去。
 
两人招呼狱卒买来酒肉,喝得烂醉,然后鼾声大作地睡了一个通宵。
 
到了第二天中午,狱卒忽然来报告说,圣旨下来了,命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鞫讯来提审两位。
 
严世蕃诧异地说:“莫非事情有变?”正自言自语着,锦衣卫就进来将两人的双手反剪押了出去。不一会儿,两人被押着来到长安门,只见徐阶穿着朝服走了进来,三法司都一同恭迎。两人奉召入厅跪在下面,徐阶也不再细问,只从袖子里取出奏折扔给严世蕃让他自己看。
 
严世蕃看完,顿时吓得面如土色,连声喊冤。
 
徐阶笑着说:“严公子!你也不必再狡辩了,朝廷已经查清楚了,所以才命我等来质问你。”
 
严世蕃着急地恳求道:“徐公!徐公!你一定要我们父子死吗?”
 
徐阶说:“自作孽,不可活,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
 
说完徐阶便对三法司说:“我等可以退堂了!”法司领命,命人将严世蕃等人带回去。
 
徐阶匆匆回去后,亲自写了一封奏折,奏请世宗说事情已经查明,证据确凿。严世蕃勾结倭寇,密谋叛变。请世宗速速将严世蕃等人判刑,以平息公愤!
 
这封奏折就像严世蕃的催命符,不到一天,世宗就下旨将严世蕃、罗龙文处斩。
 
严世蕃被押回狱中的时候对罗龙文说:“这下完了。”
 
奸党们前来探望,严世蕃还只低着头不说话。等到圣旨下来,两人这才吓得抱头痛哭。
 
严世蕃的家人知道消息后赶来狱中,请严世蕃写信回家,跟父亲严嵩诀别。严世蕃接过纸笔,手不停地发抖,眼泪簌簌地往下掉,一张白纸湿透了半张,竟然写不出一个字。
 
很快监斩官就来押严世蕃和罗龙文上法场了,两人当即在市集被斩首。
 
朝廷接着下旨削严嵩为平民,让江西抚按没收严嵩的家产。抚按等人不敢怠慢,立即来严府查抄,一共搜出黄金三万两,白金三百多万两,奇珍异宝甚至比国库里的还多。后来又查到严氏的家奴窝藏强盗,强占百姓的田地等罪状,其中二十七人一律被发配边疆。
 
严嵩被逐出严府,靠住在自己的墓地里生活,两年后饿死,应验了那个相士的话。
 
鄢懋卿、万寀、袁应枢等人也被发配去边关戍边。这个专权二十多年的大奸臣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,可见世上没有盛宠不衰的奸臣,也没有一直被冷落的忠臣。
 
徐阶执掌大权之后,上奏请世宗增置内阁大臣,于是吏部尚书严讷、礼部尚书李春芳一起入了内阁。
 
而总督东南军务的胡宗宪心里却是惴惴不安,因为他和严嵩是一党的,并且倭寇也没有全部肃清,担心遭到世宗的谴责。
 
胡宗宪只好想了个办法,他将抓到的两只白鹿献到京城,并令徐文长写了一篇极力褒奖世宗的恩德,仙鹿呈祥之类的表。世宗看到表,见文采洋溢,不由得大加赞赏了一番,当即提升胡宗宪为兵部尚书,兼节制巡抚。
 
后来胡宗宪又向世宗献上两只白龟,五根五色灵芝,当然,必不可少的就是徐文长起草的表。世宗更加高兴,给白龟赐名为玉龟,灵芝赐名为仙芝,并大大嘉奖了胡宗宪。
 
徐文长可以说是功不可没。
 
徐文长名叫徐渭,是浙江山阴人,不仅有才还精通兵法,为人正直,落落大方。因为他写的文章很多都不合规矩,因此终始考不中举人。胡宗宪在浙江的时候喜欢招揽文人雅士,像归安人茅坤,鄞人沈明臣等都是他帐下的才子,徐文长以文采出名,受聘来到胡宗宪门下,除了代胡宗宪主笔之外,还经常替胡宗宪出些主意。像智擒徐海、诱捕汪直都是徐文长提出来的,所以胡宗宪很器重他。
 
后来胡宗宪被抓,徐文长侥幸逃到越中,一直装疯发狂直到去世,现在越中的妇孺还经常谈起徐文长呢!
 
随着胡宗宪的位置越来越高,责任也越来越重。他平时颇有些胆略,和倭寇进行了数十次大大小小的战役,屡屡得胜,而且胡宗宪每次都冲锋在最前面,从不退缩。
 
嘉靖三十八年,江北庙湾和江南三川沙的倭寇接连被胡宗宪攻破,江浙地区的倭寇只好流窜去了福建和广东作乱。现在胡宗宪总管东南军务,自然福建、广东地区也受他调配。那些总兵们来奏事的时候一律要走偏门,在庭院参拜过后才准进去奏事,并且稍稍忤逆了胡宗宪就会遭到斥责。很多人因此都心怀不满。
 
自从严氏衰落以后,朝廷大臣很多都栽在“严党”这两个字上,胡宗宪虽然有功,但他毕竟也是严党的一分子。
 
嘉靖四十一年,弹劾胡宗宪的奏折已经堆满了一整筐。世宗本就好猜,今天加封的人,明天就可能被贬斥,这几乎已经成了常事。当给事中陆宗仪等人也开始弹劾胡宗宪的时候,世宗终于下旨夺去胡宗宪的官职,放归乡里。
 
第二年,有大臣继续弹劾胡宗宪,世宗于是又将胡宗宪逮到京城,因为害怕脑袋不保,胡宗宪竟服毒身亡。
 
胡宗宪一死,倭寇更加猖獗,竟然将福建兴化府抢劫一空。自倭寇蹂躏东南以来,州县的卫所屡屡被抢劫,但这一次是最严重的,因为已经侵犯到府城了。兴化是福建的名郡,向来殷实富裕,这次兴化被攻陷,远近都为之震惊。
 
幸好这时有一位应运而生的名将,替国家将倭寇赶出了东南,他就是定远人戚继光。
 
戚继光字元敬,世袭登州卫都指挥佥事,起初在胡宗宪手下任职参将,经常自创兵法,也往往出奇制胜。
 
福建的倭患越来越急,巡抚游得震急忙上报世宗,请求调浙江义乌兵前去支援,由戚继光统领。世宗准奏,并任命参政谭纶,都督刘显,总兵俞大猷一起支援兴化。
 
刘显从广东出发,部下不足七百人,不敢轻易进军,只在离府城还有三十里的地方隔江驻兵。俞大猷之前被世宗弹劾,戍守大同,现在虽然官复原职,但是部队已经不是原来带的那支军队,况且仓促之下也不便攻城,于是就暂时隔岸观火,等戚继光前来会合。倭寇占据兴化城三个月,奸淫掳掠无恶不作,满足了私欲后,移居平海卫,都指挥欧阳深战死。朝廷知道后罢免了巡抚游得震,让谭纶代之,令他速速收复平海卫。
 
这时,戚继光带着义乌兵到了,他率领中军,刘显率领左军,俞大猷率领右军,三路大军一起进攻平海。倭寇急忙迎战,第一路遇上戚继光,正要摇旗呐喊冲过去,戚家军却拿着射筒喷出无数石灰,白茫茫地一片就像起了雾,倭寇被迷了眼睛,一时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。正在他们擦眼睛的时候,戚家军已经杀到了,手里拿的兵器并非刀、枪、剑、戟,而是一两丈长的狼筅。随手一扫,被打中的倭寇无一不是头破血流,东倒西歪。
 
狼筅是什么呢?
 
据戚继光写的《练兵实记》上记载,它是将长大的毛竹用快刀削去嫩梢细叶,四面削尖,这样一来毛竹就变得比刀还快,而且更好使。因为它长得跟狼牙棒、铁蒺藜相似,所以就取名叫狼筅,是戚继光自创的兵器。
 
倭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器,顿时吓得手足无措,急忙四散奔逃。哪知逃到左边又与刘显相遇,刘显带领左军一阵乱砍,杀死无数倭寇。剩下的人逃到右边,和俞大猷撞了个正着,结果被杀得一个不留。还有那些往回逃的倭寇,也被随后赶来的戚继光杀了个精光,平海卫于是被成功收复,城里的倭寇自然也难逃一死。
 
戚继光接着转攻兴化,谁知兴化只剩下一座空城,城内留守的倭寇已经全部逃走了。这次厮杀,一共斩首倭寇两千多人,救回被掳的壮丁和妇女三千多人。真是:
 
偏师制胜仗兵韬,
 
小丑么幺宁许逃。
 
若使名豪能代出,
 
亚东何自起风涛?
 
严世蕃贪婪狡诈已经到了极点,偏偏徐阶能窥破他的层层意图,成功将严世蕃治罪,就像庞涓和孙膑,周瑜和诸葛孔明一样,有些人再有谋略,遇上更强的对手还是要甘拜下风。看起来严世蕃很不幸,但是这种奸诈的小人有这一天是必然的。不然古人为何推崇要做正直君子,而不做奸诈小人?严氏的党羽也都不是善类,只有胡宗宪智勇深沉,力抗倭寇,还能说得上是个良将,但因为他依附严嵩和赵文华,最终还是身败名裂。正所谓,一失足成千古恨,有识者应该从胡宗宪身上吸取教训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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