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高拱入朝听旨,听到的竟和自己所想的完全相反。高拱不由地伏在地上,久久不能起身。而且更气人的是,宣读特旨的太监居然就是冯保,高拱跪在下面,冯保站在上面,看到的和听到的都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。
只听冯保用太监特有的嗓音慢慢地念道:
皇后皇贵妃皇帝旨曰:“告尔内阁五府六部诸臣!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,召内阁三臣至御榻前,同我母子三人,亲受遗嘱曰:‘东宫年少,赖尔辅导。’乃大学士高拱,揽权擅政,威福自专,通不许皇帝主管。我母子日夕惊惧,便令回籍闲住,不许停留。尔等大臣受国厚恩,如何阿附权臣,蔑视幼主?自今宜悉自洗涤,竭忠报国,有蹈往辙,典刑处之。”
高拱跪在下面听着特旨,感觉一字一句都像在抽他的耳光,不禁气得面红耳赤,七窍生烟,恨不得当场爬起来质问高高在上的冯保。怎奈朝堂之上不容放肆,高拱实在是忍无可忍,却又不得不忍,以致他险些憋晕过去。
冯保宣读完特旨,各大臣都陆续起立,只有高拱依然匍匐在地。张居正见状,不免有些吃惊,忙走过去将他扶起来。高拱这才抓着张居正的手勉强起身,狼狈地回到了家。
回去之后,高拱立即收拾好行李,匆匆忙忙地雇了一辆牛车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。这时张居正和高仪正上奏请求留下高拱。张居正和冯保一个鼻孔出气,现在又假惺惺地留高拱做什么?太后的回复当然是不许了。
不久,高仪也去世了,假公济私的张居正名正言顺地成为内阁首辅大臣。
张居正入内阁后,先由吏部侍郎升任尚书,兼太子太傅,不久加封少傅,后来又加授少师。高仪的遗缺就由礼部尚书吕调阳顶替,但是一切大事还是由张居正负责制定。神宗追尊先帝的谥号为庄皇帝,庙号穆宗;又打算为陈皇后及李贵妃加尊号。明朝的礼制是,天子新继位,一定要尊母后为皇太后,如果皇上是妃嫔所生,生母也可以称为太后,但称号应该和嫡母有所差异,以示区别。
是时,太监冯保为了向李贵妃献媚,就提示张居正,想让他将两宫太后的名号定为一样,两宫并尊。张居正不好拒绝,下令让大臣们复议。大臣们都只知道逢迎,乐得做个顺水人情,谁会说半个不字来和张相作对?当下尊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,李贵妃为慈圣皇太后,仁圣皇太后住在慈庆宫,慈圣皇太后住在慈宁宫。
张居正又上奏请求让慈圣皇太后移居乾清宫,方便照顾皇上的起居,神宗准奏。
慈圣皇太后给小神宗定下的规矩非常严格,每天五更就会到神宗的寝宫亲自叫他起床,下令让左右扶着神宗坐起来,给他梳洗擦脸,草草吃过早点后就去上朝。退朝后,小神宗想嬉戏玩闹一会儿,不想去读书,慈圣皇太后知道了就会罚他长跪,因此神宗非常敬畏慈圣皇太后。
慈圣皇太后和仁圣皇太后的感情也始终像之前一样亲密,神宗每次来见慈圣皇太后,慈圣皇太后就会问他有没有去过慈庆宫。所以神宗每次见过慈圣皇太后,一定会再去见仁圣皇太后。而且两宫皇太后从不干涉朝政大事,一切都倚靠内阁大臣。冯保虽然受到皇太后的宠信,却也不敢带着小神宗胡作非为。张居正受到皇太后的嘱托,也一心想着整顿朝纲,不辜负先帝和皇太后的期望。
由此可见,太后贤明,内外才能安定。
张居正请求开设经筵,议定三、六、九上朝,其他时间就在文华殿讲读。神宗很喜欢听这些东西,还下令赐给张居正很多东西。改元万历之后,神宗命成国公朱希忠和张居正管理经筵方面的事宜。张居正领命,每次在文华殿的讲读结束后,他都会在殿后支一张小床,和神宗两个人促膝长谈。
一天,张居正染上了病,带病讲读,神宗在讲读结束之后,不仅亲手为他做了椒汤,竟然还亲自端给他喝,皇恩浩荡,两人的感情还真不是一般的深厚呢!
这一年的元宵节,神宗采用了张居正的建议,认为先帝去世还没满一年,就免去了张灯结彩的庆祝。
第二天早朝,神宗正要出乾清宫,突然见到一个没有胡须的男子神色慌张地从甬道上快速朝他走来。侍卫以为他是宦官,就问他进去干什么,那人不回答。众侍卫一拥上前,将他拿住,一搜身,竟从他的袖中发现了一柄匕首,于是二话不说就将他押到东厂,命司礼监冯保审讯。
冯保立即开堂审理此案,男子招供说他叫王大臣,天下会有叫王大臣的人吗?不用说一定是假名。是总兵戚继光的部下,被戚继光派来行刺皇上。冯保问完之后将他收押,立即前去将情况报告给张居正,向他复述了一遍“王大臣”的供词。
张居正听完后说:“戚总兵统率南北边军,忠诚可靠,想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。”
冯保有些迟疑,就没有接话。
张居正又微笑着说:“我却另有一计。”冯保急忙问他什么计划?
张居正附在冯保耳边低声对他说:“你平生最恨的不就是高氏吗?现在机会来了,你完全可以借“王大臣”这个人除掉高氏。”
冯保大喜说:“这计划要是成了,我的心头大患也就消了。不过太监陈洪也是我的死对头。高拱之前举荐他为司礼监,抢了我的位置,现在我想把他也牵扯进去,少师觉得怎么样?”
张居正说:“这就看你自己裁决了。”
冯保道谢离去,随即命一个叫辛儒的扫厕所的小卒去游说王大臣。辛儒本就狡黠,他来到东厂,先跟王大臣套了会儿近乎,然后备好酒菜来找王大臣对饮。
两人喝着喝着,辛儒就开始慢慢套王大臣的话。
王大臣已经喝得迷迷糊糊,便说:“我本是戚元帅部下三屯营的南兵,因为有次犯了营规被戚元帅打了一顿,接着就被赶了出来,后来,渐渐流落到了京城,受了很多苦。所以我就想着,既然现在生不如死,不如闯进宫里假装行刺,只要我咬住戚总兵不放,他一定会因此获罪。戚继光打我,我就害死他,不然拖垮他也行,到时候我就是死也瞑目了。”
辛儒说:“戚总兵是南北边防的保障,怎么可能被你轻易就给扳倒?你这么做不过是白白送上一条命。我看你也是条汉子,何苦要出此下策。不过现在恰好有一个极好的机会,你不但能够脱罪,还能升官发财呢。你愿不愿意呀?”
王大臣听到这话,不禁站起身来说道:“有这样的好机会?我愿意!但是我要怎么做呢?”
辛儒低声回答说:“你先坐着!听我跟你慢慢说。”
王大臣又重新坐下,侧过身子竖起耳朵听着。
辛儒说:“只要你说是高拱派你来行刺的就可以了。”
王大臣听完猛摇头说:“我和高相国无冤无仇,如何扳得倒他?”
辛儒说:“你这个人居然还有些呆气。皇太后和皇上都不喜欢高相国,所以才斥逐他回乡,就连大学士张居正,司礼监冯保也都跟高相国有矛盾。你若是扳倒了他,岂不是能讨到大家的欢心?到时候还怕邀不到赏赐?”
王大臣说:“照你这么说来,我是高相国派去的,既然我是自愿来行刺,我岂不是会被先治罪?”
辛儒说:“自首可以免罪。而且这个案子由冯公公审理,冯公公叫我来教你怎么做,你只管照做就可以了,出了事冯公公自然会替你周旋的。”
王大臣听到这里,不禁起身下拜说:“如果真能像你说的那样,那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!”辛儒把王大臣扶起来,又和他畅饮了几杯酒后,才出狱回去向冯保复命。
冯保立即提出复审王大臣。王大臣这次一口咬定是高拱派他来行刺的,冯保也不再细问,命辛儒送他回去,并给了王大臣一件蟒衣、两柄剑,剑上都装饰着猫睛石等珠宝。辛儒告诉王大臣,如果再次审讯他的话,就说这些东西是高拱所赠,作为证据。还嘱咐他千万不能改口供,事成之后给他锦衣卫的官职,并且还有千金的赏赐,否则就会死得很惨,让王大臣切记。王大臣自然唯唯听命。
之后冯保一面将伪证交给神宗,还污蔑说太监陈洪也和高拱互相勾结,已经将其逮入狱中,一面派人来到高拱的故里,将他的家人抓来京城问罪。此时,张居正也上奏请神宗追查此案的主使。
一时间京城内外都被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,人声鼎沸。两路夹攻,高拱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了。
张居正听说外面的人对此事议论纷纷,心里很是不安,就私下里问吏部尚书杨博。
杨博正色说道:“这件事情节离奇,一不小心就会兴起大狱。当今皇上初登大宝,秉性聪明,您是内阁首辅大臣,应该辅佐皇上平等对待,宽厚仁慈。况且高公虽然刚愎自用,但绝对不会谋逆。皇天在上,您怎么能随意诬陷他人呢?”
张居正被他说得自惭形秽,不由得羞红了脸,勉强答了一两句话后就回家了。
这时,大理寺少卿李幼孜前来拜访张居正。李幼孜和张居正是同乡,张居正自然要接见。
李幼孜正拄着拐杖进来,张居正见状急忙上前迎接道:“足下身体不好,就不要拄着拐杖前来了呀!”
李幼孜不等他说完就接口道:“我抱病前来,无非为了这次的案子,您要是不为高拱辩白,将来恐怕会遭人唾骂啊!”
张居正心中一动,勉强应付李幼孜说:“我正为此事担忧呢!”
李幼孜说:“念在我们是同乡,所以说话直接了一点,还请见谅!”
张居正又敷衍了好久,李幼孜才离开。
御史钟继英上奏营救高拱,暗中还指斥张居正,张居正知道后很不高兴,打算拟旨诘问。
左都御史葛守礼去见尚书杨博,对他说:“照这样下去很快会兴起大狱,您应该据理力争,维护大体啊!”
杨博回答道:“我已经劝告过张相国了。”
葛守礼又说:“希望全在您身上了,您怎么能以劝告过了作为推辞的借口呢?还是要再去劝说才好!”
杨博只好提议:“我和您一起去,怎么样?”葛守礼答应了,两人随后一同来到张居正家。
张居正见两人到来,就开口说道:“东厂的供词已经写好,只等同谋到齐就可以上奏请求处置了。”
葛守礼说:“我不敢依附乱党!但高相国为人正直,请张相国保他一命。”
张居正一言不发。
杨博也请求说:“望张相国主持公道,维护国家正气。东厂那些太监,哪个有良心?要是因为此案牵连到众多大臣,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?”张居正仍然不为所动。
杨博和葛守礼又举出前朝的夏言、严嵩、徐阶、高拱等人,互相倾轧的例子,张居正听得很不耐烦,忿然地说:“两位今天来,就是以为我一心想致高拱于死地吗?东厂的奏折在这里,你们自己看一看!”说到这里,张居正气冲冲地走进内室拿出一封奏折,扔到杨博面前说:“你们自己看看跟我有没有关系!”
杨博从容地捡起奏折,从头开始细看。只见奏折中有“大臣所供,历历有据”,其中“历历有据”四个字是另外加进去的,正是张居正的笔迹。
杨博也不明说,只“哧”地笑了一声,将奏章放进了袖子中。
张居正见杨博笑了一声,猛然想起有四个字被自己改了,只好支支吾吾地说:“东厂的人不明白事理,所以我替他们换了几个字。”
葛守礼说:“如今之计,还要靠张相国才可以有回天之力!”
杨博与葛守礼两人真可以说是有心人,看出张居正的破绽却依然态度恭谦,不怕张居正不照办。
见两人都这么说了,张居正不好再推诿,只好作揖向两人道谢说:“如果这件事还可以挽回的话,我一定尽力挽回。但牵着牛尾巴往回拉很费事,不如善后怎么样?”
杨博说:“张相国如果尽全力为高相国辩白的话,这事有什么难的呢?”
张居正有所触动,便欣然地说:“待我去禀报神宗,一定尽力而为!”
杨博与葛守礼这才放心,齐声说道:“这最好不过了,造福天下,名垂青史就在此一举了!”说完,两人拱手告别而去。
张居正送走两人,立即入宫力保高拱无罪,请求神宗特派清廉的大臣彻查此案。神宗于是命都督朱希孝、左都御史葛守礼和太监冯保一起会审王大臣。
朱希孝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,接到圣旨后忙和兄长商议说:“谁上奏皇上出的这个难题,还要我去审?万一失察,恐怕连整个家族都难保了。”
说着,朱希孝掩面哭了起来。朱希忠见状也急了起来,两人对着哭了半晌,还是朱希忠有点主意,让朱希孝去问张居正怎么办。
张居正告诉他:“不必问我,去见吏部杨公,他自有办法。”
朱希孝作揖告别张居正,立即前去见杨博,边说边哭泣。
杨博笑着说:“这不过是借你的清廉保全朝廷的大体。我们怎么忍心陷害您呢?”
朱希孝呜咽着说:“想要平反此案的话,总要搜集证据啊。”
杨博说:“这有什么难的!”当下和朱希孝密谈了好一会儿,朱希孝这才转忧为喜,止住眼泪。
回去之后,朱希孝暗中派遣校尉来到狱中,审问王大臣刀剑的来由。王大臣开始不肯说实话,校尉连哄带骗,王大臣方才说出真相,说是辛儒给他的,并将辛儒教唆他改供词一事也大致说了一遍。
校尉告诉王大臣:“按国家法律,入宫谋逆是要灭九族的!你居然把罪都坐实了,当初你还不如说实话,还能减轻些罪过。”
王大臣凄然地说:“我是真不知道。辛儒说我带刀进宫已经是死罪了,所以教我改口供,说不但可以免罪,还可以得到荣华富贵,谁知道他是在骗我呢?”说到这里,王大臣放声大哭起来,校尉反而安慰了他好久,才回去复命。
这时候,高拱的家人已经被逮捕入京,朱希孝和冯保、葛守礼三人一起升堂会审。明朝的制度是,法司会审,必须先将罪犯拷打一顿,也就是所谓的“杂治”。三位大臣上了法庭,冯保命人将王大臣杂治。
校尉走过来将王大臣的衣服剥去,王大臣在下面狂喊:“不是已经答应给我富贵了吗!为何杂治我?”
校尉不理他,将他打了一顿后推到堂前跪下。
朱希孝先将高拱的家人混在一帮侍卫里,问王大臣说:“你看两旁的侍卫,有没有认识的?”
王大臣忍着痛,睁大眼睛向四周瞧了瞧,没有看到一个熟人,便说:“没有认识的。”
冯保见状,插嘴呵斥道:“你敢犯上,到底是何人主使的!快从实招来!”
王大臣瞪着眼睛对冯保说:“是你让我说的啊。”
冯保顿时大惊失色,勉强镇定了一下,又说:“你不要瞎说!之前为什么说是高相国主使的?”
王大臣说:“是你教我说的。我哪里知道什么高相国?”
说得冯保更是无地自容,只好不再说话。
朱希孝又问道:“你的蟒衣和刀剑呢?那又是从哪里来的?”
王大臣说:“是冯家的仆人辛儒交给我的。”
冯保听到这话,恨不得马上从椅子上溜下去,急得两肩乱抖,脸上也出现了仓皇的神色。
还是朱希孝看不过去,替冯保解围说:“你不要胡言乱语!朝廷的讯狱官也是你能随便诬陷的?”随即命校尉将王大臣押回大牢,宣布退堂。
冯保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,暗想,倘若王大臣再多说几句话,我这条命恐怕就要丢了。为了自保,冯保只好派遣心腹入狱,用生漆调成酒,劝王大臣饮下。王大臣不知是计,一口就喝干了,从此变成了哑巴,再也不能说话。
宫里有一个姓殷的太监,已经七十多岁了,是资格最老的内侍,和冯保一同侍奉神宗,谈到此事的时候,殷太监上奏神宗说:“高拱是忠臣,怎么可能谋逆!”
然后,又看着一旁的冯保说:“高胡子是正直人,不过和张居正有些过节,张居正想要加害他,我们这些内侍何必要相助!”高拱的胡须很多,所以称为高胡子。
冯保听了殷太监的话,神色更加沮丧。太监张宏也劝神宗不要冤枉了高拱,这件事因此就一直拖着,一直等到刑部拟罪,只把王大臣处死,其余人全部释放,这场大风波方才平息。
这也是高拱命不该绝。
自那以后,高拱闭门谢客,再也不问世事,一直到万历六年,高拱因病谢世。张居正上奏请求恢复高拱的原职,并发给抚恤。只有冯保余恨未消,硬是让皇太后将一切抚恤都减了半,而且祭文中也仍然含有贬义词。
后来追念高拱的功绩,神宗方才追封高拱为太师,赐谥号文襄。真是:
自古同寅贵协恭,
胡为器小不相容?
若非当日贤臣在,
小过险遭灭顶凶。
冯保是一个小人,小人行事往往阴险毒辣,不足为奇。张居正被称为“救时良相”,居然和内监共事,陷害高拱,他们又没有不共戴天之仇,竟然想要灭对方九族,心胸为何如此狭窄?要不是杨博和葛守礼各位大臣据理力争,一定会兴起大狱,害死许多无辜的人。张居正扪心自问,难道会安心?殷、张两个内监的心地都比张居正的要好,足以令张居正羞愧至死。冯保药哑王大臣,也足以见得小人之心比蛇蝎更狠毒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