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张居正手握朝纲,一心一意辅佐神宗,专心吏治,革除弊政,百官都奉公守法,政体为之一肃。
两宫皇太后同心同德,凡是张居正谒见,必定称呼他为先生,并说皇上如果违慢了他的话,可以到后宫告诉两宫皇太后,一定为他批评皇上。于是张居正每天任劳任怨地为神宗讲解经筵,教神宗字音字形的时候也会一一纠正他的错误。
某天,神宗读《论语·乡党篇》的时候,神宗将“色勃如也”的“勃”字误读成“背”,张居正在一旁听到后,立即严声更正道:“这个字应该念‘勃’,而不是‘背’。”吓得神宗面如土色。其他大臣也都大惊失色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的,只有张居正仍然是满面怒容。
自那以后,神宗见了张居正就对他更是敬畏。
张居正除了讲读经书以外,还让人呈入了几幅屏风,屏风上面画的是天下各省、州、县的疆域,当地所有官员的姓名都用标签贴在了上面,供神宗御览。
一天,张居正讲经完毕后,神宗问张居正说:“建文帝外出逃亡做了和尚,这事是真的吗?”
张居正说:“臣看国史里并没有记载这件事,只听以前的老臣提过,说建文帝穿着袈裟,云游四方,还在田州的寺壁上题过几首诗,其中有‘流落江湖四十秋’一句臣还记得。或许真有此事也未可知。”
神宗叹息了几声,让张居正将那首诗写下呈上来。
张居正说:“这是一首亡国遗诗,怎么值得让皇上看!皇上想看的话,应该看皇陵石碑,以及高皇帝御制的文集。那些臣随时都能呈上来,皇上也能体会祖宗创业的艰难。”神宗点头。
第二天,张居正就将皇陵的碑文摘抄下来呈给神宗御览。神宗看完后对张居正说:“朕把碑文看了好几遍,都感动得要掉眼泪了。”
张居正说:“正是祖宗当年的艰难创业,才有了今天的江山。皇上只有效仿祖宗,才能长保大业啊!”
接着,张居正又和神宗讲起太祖窘迫时候的情景,还有即位后勤俭爱民的举措。
神宗听后,感慨地说:“朕继承祖宗的大统,一定好好努力,但也要仗先生的辅导!”
此后神宗常常给张居正赏赐,其中最有名的是一枚银章,上面镌刻着“帝赉忠良”四个字。后来还有神宗亲笔书写的匾额两方,一方写的是“永保天命”,一方写的是“弼予一人”,都赐给了张居正。
但内阁中除了张居正以外,就只有吕调阳一人,张居正有时难免会忙不过来,于是引荐了礼部尚书张四维入内阁。
张四维经常会带着礼物来拜访张居正,每年风雨无阻,所以张居正力举他入内阁。向来内阁中的大臣对外都是说和某某人一起共事,张四维却格外谦恭,他不敢和张居正自称同僚,倒像上级与下级的关系一样,平时也不怎么发言,只随着张居正进宫拜谢罢了。张四维入内阁后,礼部尚书的遗缺就任用了万士和。
万士和一开始做官的时候,因为得罪了严嵩而被改任为部曹,做了几任的按察布政使。万士和升任礼部尚书后,仗着自己清正廉洁经常上奏,张居正又开始忌恨他多嘴。有次张居正想越级赐给朱希忠王爵的封号,万士和坚决反对,给事中余懋学也上奏说不可,结果被张居正呵斥说他诽谤,削籍为民。万士和又上奏说余懋学为人忠直,不应该被贬斥。
如此种种,都忤了张居正的意,张居正干脆叫给事中朱南雍上奏弹劾万士和,万士和因而只好请求辞官回乡。
这时蓟州总兵戚继光击败了朵颜的部长董狐狸,生擒董狐狸的弟弟董长秃,董狐狸情愿投降来换自己弟弟的平安,戚继光于是将董长秃放了回去,并和董狐狸约定好,让他每年入贡大明。戚继光让巡按辽东御史刘台上书报捷。张居正认为巡按不能上报军功,弹劾刘台不讲规矩。谁知刘台也不甘示弱,竟也上奏弹劾张居正,说他仗着内阁大臣的地位作威作福,比如驱逐大学士高拱、私赠成国公朱希忠王爵、引用张四维等人为爪牙,排斥万士和、余懋学等等,都是欺君罔上的举动,应该降旨处分张居正。
张居正自入内阁以来,从没遇到过弹劾自己的奏章,现在还被人说得一无是处,顿时勃然大怒,立即上奏请求辞官。
神宗急忙召问张居正问他为什么,张居正跪在神宗面前说:“御史刘台说臣作威作福,臣平日也确实有些专权。但是要臣和下属交好臣也不是做不到,只是到时候弊政一开,必定会导致误国。要想维护社稷,就不得不监督百官。百官喜欢宽松而不喜欢臣的严厉,自然怀疑臣擅自专权。臣处境两难,皇上不如赐臣回乡,堵住下面人的悠悠众口。”
说到这里,张居正匍匐在地上边哭边不肯起来。
神宗只好亲自起身,用手扶起张居正说:“先生起来!朕定当逮住刘台,免得其他人跟风效仿。”张居正方才直起身来,拜谢而去。
神宗当即下旨辽东,逮捕刘台入京,先将他投入监狱,后下令杖责一百下,并将他发配到极远的地方戍边。这时,张居正反而上奏替刘台求情,神宗因而只将刘台削籍为民。不久,辽东巡抚张学颜又上奏诬陷刘台,神宗于是将刘台发配去浔州戍边。刘台来到戍所,在戍馆的主人那里喝了几杯酒洗尘,谁知道几杯酒下肚,竟致刘台暴毙。
百官对刘台暴毙的原因议论不一,朝廷也并没有细究,这其中的原因可想而知。
万历五年,张居正的父亲去世,讣告传来京城,神宗亲自写信劝慰张居正,还格外厚赏了他,连两宫皇太后也对张居正关心有加。当时李幼孜已经升任户部侍郎,想向张居正示好,就唆使朝廷大臣留住张居正。冯保和张居正的关系一向密切,也希望他留在朝廷,因为可以做自己的外援。张居正自己恰恰也在担心退职后会被人陷害,巴不得有人挽留他,但自己主动提出来面子上肯定过不去,只好上奏请求奔丧。
冯保于是代张居正运动,传出圣旨令吏部尚书张瀚去挽留张居正。张瀚却假装不知道这是张居正的想法,据实上奏说:“内阁大臣奔丧一事,理应由礼部起草奏折,跟我吏部无关。”张居正听到这话很不高兴,又让冯保传旨,以神宗的名义责怪张瀚做事拖沓,有失人臣之礼,勒令他辞官回乡。
这圣旨一下,那班趋炎附势的大臣们马上开始陆续上奏,请求神宗留下首辅大臣张居正。奏折的大意无非是说张居正可以把对父亲的孝,移作对国家的忠诚等等,满纸都是套话和敷衍之词。这招很有效,当张居正再次请求奔丧的时候,神宗终于拒绝了他。张居正乘机又请求在家里裁决国事,不上朝堂,神宗也恩准了。连上朝都可以免了,张居正的父亲去世,张居正反而还走了运。之后张居正仍然手握大权,每天跟没事人一样。
谁知这时候,天上发生了日食。编修吴中行、检讨赵用贤、刑部员外郎艾穆、主事沈思孝等人联名上奏,说天象有变,因为张居正贪恋权位,蒙蔽皇上视听,所以招来天谴。
张居正看到这封奏折,愤怒得不得了,当下通知冯保,让他去和神宗说,将上奏的大臣一律加以杖责。隔了几天,吴中行、赵用贤、艾穆、沈思孝四人果然一同受到杖责。侍讲于慎行、田一儁、张伭、赵志皋,修撰习孔教、沈懋学等人上奏营救,奏章全被冯保扣住了。进士邹元标再次上奏,也被杖责一顿后发配戍边。南京御史朱鸿模也是因为上奏被贬斥为民。
吴中行、赵用贤、艾穆、沈思孝四人,后来被贬斥出京的时候,同僚都只保持观望的态度,没有一个人敢去送行,只有经筵讲官许文穆赠给吴中行一只玉杯和一只贤犀杯。
玉杯上刻着三句话:斑斑者何?卞生泪。英英者何?蔺生气,追追琢琢永成器。
犀杯上刻着六句话:文羊一角,具理沈黝,不惜刻心,宁辞碎首?黄流在中,为君子寿。
古人说得好:“人心未泯,公论难逃”,张居正不回乡奔丧,反而导致各官员被贬之事很快传遍了京城,京城各界纷纷为那些被贬的官员感到不平,有人还乘着晚上夜黑风高,在长安门外挂起了一封匿名奏折。奏折上面写的无非都是抗议张居正的行为,说他眼里无父无君。
神宗知道这件事后,又颁布圣旨说:
奸邪小人,藐朕冲年,忌惮元辅,乃借纲常之说,肆为诬论,欲使朕孤立于上,得以任意自恣,兹已薄处,如此后再有党奸怀邪,必从重惩,不稍宽宥,其各凛遵!
这圣旨一下,王锡爵、于慎行、田一儁、沈懋学等人先后告病回乡。接着东南方出现了彗星,光芒刺眼,神宗当下将赵志皋、张袴、习孔教等人相继迁谪,算是回应上天给的警示。第二年,神宗将要大婚,命张居正担任纳采问名副使,给事中李涑上奏说张居正正在服丧期间,不宜让他参与陛下的大婚,请求改选其他大臣。神宗不答应,一定要张居正,于是传皇太后的谕旨,令张居正将丧服改为吉服,张居正奉旨照办。
等册封皇后的大典结束后,张居正请求回乡安葬父亲。
神宗在平台召见了张居正,认真地对他说:“朕不能没有先生,但先生一片孝心,朕不得不暂时答应。但国事慎重,朕没有人可以依靠,不免还是很担忧啊!”
张居正叩了一个头说:“臣的父亲去世,葬礼臣不能不去。只是希望皇上大婚以后,还是要修身养性,多留心国家大事。”
说完,张居正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。
神宗也神色凄然,不禁掉下眼泪说:“先生虽然远行去了,但国事还是请留意。此后如果有什么事,不妨密封上奏。”张居正起身向神宗道谢,接着进宫向两宫皇太后辞别,太后们赏赐了张居正不少东西,又安慰了他好一阵才让张居正启程。
张居正走后,神宗起用了大学士吕调阳等人入内阁。可是神宗遇到无法裁决的大事的时候,就会派人到江陵报告,听取张居正的意见。春天过去,夏天到来的时候,神宗就下旨征张居正还朝。张居正以母亲年迈为由,请求等秋凉了以后再上路,因为担心母亲经不起酷暑。神宗于是派指挥翟汝敬前去催促,并让太监护送张居正的母亲从水路启程,张居正这才遵旨回朝。
张居正经过哪个州县,哪个州县的守臣就会跪着迎接他,就是抚按长吏等人也送他到临县,为他开路。张居正回到京城后,两宫皇太后又对他慰劳备至,赏赐有加。张居正的母亲也受到了很好的待遇。之前张居正还没有回来的时候,吕调阳就觉得自己并没起什么作用,请求辞官回乡,起初并没有得到恩准,等到张居正还朝,吕调阳马上再次上奏,神宗果然恩准他辞官回乡了。
那时,神宗已经册封了王氏为皇后,夫妻二人伉俪情深。李太后认为神宗已经大婚,不必再亲自看着他了,就仍然返回慈宁宫居住,并召张居正入内,对他说:“我不便再经常看着皇上了,先生是国家元辅,受到先帝的托付,还望先生能早晚督促皇上,不要辜负了先帝的期望呀!”
从此,张居正格外勤勉,所有的军国大事无不悉心筹划,向内举荐了礼部尚书马自强,吏部侍郎申时行入内阁,向外任命了尚书方逢时、总督宣大、总兵李成梁镇抚辽东。方逢时和王崇古齐名,王崇古负责管理内部军务,方逢时专管边防的事务,两人一起协商,一起出力,配合默契。李成梁则骁勇善战,屡次击败塞外的巨寇,功绩累累,被封为宁远伯。
总之,张居正在位的这十几年里,中国内外承平,一片祥和之气。
张居正还劝神宗量入为出,罢免那些繁文缛节以节省经费,接着又淘汰了不少吃白食的官员,各省的赋税也经过了一一核实。只是神宗年龄渐长,六宫也要开始着手准备了,神宗于是命司礼监冯保挑选了三千五百名太监入宫,其中就有孙海和客用两个小人。
两人狡猾成性,很快便得到了神宗的宠信。嘉靖、隆庆两朝并非没有弊政,但是没有太监横行的消息,其实是因为他们受到了足够的打压。
孙海和客用曾带着神宗夜游别宫,他们教神宗穿上小衣窄袖,骑着马持着刀,就像镖客一般。后来神宗又出西城游玩,免不了喝喝小酒逢场作戏。一天晚上,神宗喝醉了,叫随行的太监唱歌。那人唱的曲调不和谐,竟然因此惹恼了神宗,还拔出佩剑要砍唱歌人的头。孙海和客用连忙上前阻止,笑着劝神宗说:“头就算了,削掉头发就可以了。”随即令唱歌的人脱下头巾,将头发割去。
这事被冯保知道了,便去禀报李太后。李太后大怒,立即换上青布做的袍子,摘下簪子和耳环,接着宣神宗入慈宁宫觐见,并让张居正马上上奏劝谏神宗。神宗得到消息后不免惊慌了起来,可是母命难违,他也只好硬着头皮,一步一步慢慢地挨到了慈宁宫。
一进宫门,神宗就听到母后在大声催促宫人,而且远远地就看见母后的神态和服饰都与以往大不相同。神宗不禁心惊胆战了起来,连忙进去跪下磕头。
李太后怒气冲冲地训斥神宗:“你倒好!你倒好!先帝将大统托付给你,是叫你每天这么游荡吗?”
神宗心里害怕,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:“儿、儿子知罪了,望母后恕罪!”
李太后哼了一声:“你也知道自己错了?”说完,冯保捧着张居正的奏折进来了。
李太后打开略微看了一遍,见张居正的话写得简单而直接,就扔给神宗说:“你自己看!”
神宗取过奏折,刚刚看完,又听见太后说:“先帝弥留之际,对内嘱咐你两个母亲要好好教育你,对外嘱咐张先生等人要好好辅导你,真是用尽了苦心。谁知道你这不孝子胆大妄为,要是你不肯改过自新,我怕将来会有辱祖先的名声。宗社要紧,我也管不了什么私恩了,难道必须要你来做皇帝?”
说着,李太后转头对冯保说:“你到内阁去取《霍光传》来!”冯保应声离去。
不一会儿,冯保两手空空地返入宫内,叩着头说:“张相国命奴才代奏,他说皇上本性英明,只要改过自新,将来必定能成就大事。《霍光传》臣不敢奉上!但是臣已经为皇上起草了罪诏。”
李太后说:“既然张先生这么说,那就这么办吧,你去把他的草诏拿来给皇帝抄!”冯保又起身出去,不久拿着草诏回来了。李太后命神宗起来,将草诏原样抄写一遍,颁布朝堂。
可怜的神宗双膝已经跪得麻木了,还要抄写草诏,草诏里又有很多检讨的话,神宗不禁懊恼得很。偏偏李太后不肯放过他,在一旁督促着他写,神宗只好照样誊抄。
写完后神宗将罪诏交给李太后看,太后这才让冯保出去颁发。太后办完这一切,也忍不住泪流满面,神宗又跪下忏悔认错,过了很久李太后才命他退出。
李太后训斥完神宗后,又将孙海、客用两人逐出宫外,并令冯保监察内侍,太监孙德秀、温泰等人和冯保不和,均被驱逐。神宗虽然很不高兴,但终究是无可奈何,只好得过且过。
张居正担心神宗因为这次的事情对自己起疑心,就上奏辞官来试探神宗的心意,神宗自然慰留他,并写下慈圣皇太后的手谕给张居正:“张先生受先帝的托付,怎么忍心现在就离去呢?等到皇帝三十岁了,这件事再议。”张居正这才安心地留了下来,并请儒臣编纂了历朝的经验实录,分为四十章,依次呈给皇上,作为经筵的讲义。大旨如下:
(一)创业艰难。(二)励精图治。(三)勤学。(四)敬天。(五)法祖。(六)保民。(七)谨祭祀。(八)崇孝敬。(九)端好尚。(十)慎起居。(十一)戒游佚。(十二)正宫闱。(十三)教储贰。(十四)睦宗藩。(十五)亲贤臣。(十六)去奸邪。(十七)纳谏。(十八)守法。(十九)敬戒。(二十)务实。(二十一)正纪纲。(二十二)审官。(二十三)久任。(二十四)考成。(二十五)重守令。(二十六)驭近习。(二十七)待外戚。(二十八)重农。(二十九)兴教化。(三十)明赏罚。(三十一)信诏令。(三十二)谨名分。(三十三)却贡献。(三十四)慎赏罚。(三十五)甘节俭。(三十六)慎刑狱。(三十七)褒功德。(三十八)屏异端。(三十九)饬武备。(四十)御寇盗。
神宗现在年轻气盛,正是喜欢听人阿谀奉承的时候,张居正的各种请求,虽然和神宗的本意并不相符,不过形式上总要敷衍过去。神宗于是嘉奖了张居正,恩准实行。
不久各种讲义都依次编订好了,各官开始讲解的时候,神宗也只好洗耳恭听。
好不容易下了经筵课,神宗马上跑去各宫玩乐一会儿,活动活动筋骨。
一天,神宗闲来无事,踱步进入慈宁宫,李太后当时正巧去了慈庆宫,不在宫中,神宗正要退出去,忽然看见一个少女袅袅婷婷地朝自己走了过来,并上前向自己请安。真是:
浑疑洛水仙妃至,
好似高唐神女来。
张居正所恃就是冯保,冯保所恃也是张居正。两人权倾朝野,虽然功大于过,但也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。张居正修正朝纲,举荐贤人,能持大体,不得不说是一位救时良相。但他嫉妒同僚,不顾自己的父亲而在乎权位的行为也是不可取的。冯保向李太后告密,虽然看起来是衷心,其实也是为了自己,无非是想借太后来控制幼主。至于孙德秀、温泰等人,也是因为冯保的公报私仇而遭到驱逐。这一章可以说是张居正和冯保的合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