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卢象升奉诏去支援京城,当他抵达时,京城已经解严。时值宣府、大同总兵梁廷栋病逝,于是怀宗又命卢象升西行,总督宣府、大同、山西的军务。卢象升领命而去。
且说自崇祯三年到崇祯九年,在这六年的时间里,内阁大臣时不时地发生变动。
如吴宗达、钱象坤、郑以伟、徐光启、钱士升、王应熊、何吾驺、文震孟、林釬等,差不多有一二十人吧,这些人里除了郑以伟、徐光启、林釬三人是在职病逝的之外,其他人都是匆匆入内阁不久,又匆匆被罢免。
按道理内阁大臣是不能随意变动的,现在轮番更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
原来,这一切都是才能平庸、气量狭小的温体仁搞出来的鬼。
温体仁于崇祯三年入内阁,从此就像铜浇铁铸一般再没挪过位置,他表面看起来廉谨,遇到国家大事都请怀宗亲自裁决。辅政八年,温体仁没有提出过任何经国济世的方略,没有建立过任何利国利民的功业,是一个十足的庸才,但他在结党营私、玩弄权术上是一个高手。
怀宗为人专断,喜欢温体仁的恭谨和谦顺,于是就让他做了内阁首辅。
实际上温体仁一心排除异己、倾轧同僚。那些和他共事的内阁大臣,无论对方是愚笨还是贤能,只要稍稍忤逆了他,他将会想方设法地将对方赶出内阁。
钱象坤是温体仁的门生,比温体仁早入内阁。后来温体仁辅政,钱象坤就以弟子的身份自处,凡事谦让,唯独不肯无端附和温体仁。温体仁就以此认为钱象坤是异己,将他赶出了内阁。
就连暗中帮助过温体仁的周延儒后来也中了他的诡计,只好辞官告退。
一次,温体仁见怀宗再次起用太监,就举荐了王之臣等人。怀宗问周延儒的意见,周延儒直白地说:“要是任用了王之臣,崔呈秀也可以说他是无辜的。”这两句话说得怀宗为之动容,立即将温体仁的奏折批驳。
温体仁因此和周延儒生了嫌隙,暗中唆使言官弹劾周延儒。
周延儒本还盼着温体仁替自己周旋一下,谁知温体仁却落井下石,周延儒发现这一点以后只好无奈地辞官而去。
给事中王绍杰、员外郎华允诚、主事贺三盛等人接连弹劾温体仁,均遭到怀宗的斥责。工部侍郎刘宗周上奏指出时弊,虽然没有明着指斥温体仁,但温体仁还是恨他多嘴,准备捏造刘宗周的罪状。
正巧刘宗周的奏折里有一句话牵扯到了温体仁,温体仁知道后大怒,竟然入奏怀宗,情愿辞官。
怀宗正信任温体仁,自然迁怒于刘宗周,当即传旨将刘宗周削籍。刘宗周是山阴人,罢官以后就回乡隐居讲学去了,被后人称为“蕺山先生”。
温体仁一味醉心于排斥异己、打击政敌,自觉自己树敌太多,恐怕会招致别人报复。为了不给别人留下把柄,凡是他呈给怀宗的奏折,以及内阁拟定的有关文件一概未存入档案,企图毁灭罪证。
但天下事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
钱谦益被他排挤掉以后,一直闲居乡里,与当时一些文人儒士往来,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。一天,有个叫张汉儒的地棍忽然找上门来,请求钱谦益帮忙办一件私事。钱谦益知道这个人品行不端,所以就一口回绝了。张汉儒对这件事怀恨在心,竟然跑到京城告钱谦益的黑状,硬说他在乡里结交了一帮朋党,整日散布怪论、诽谤朝政。温体仁借这个机会逮捕了钱谦益等人。钱谦益觉得冤枉,于是向司礼太监曹化淳求救,说张汉儒之所以敢告这样的刁状,就是利用了温体仁与自己之间的宿怨。
曹化淳得知此事后,随即给温体仁打了个招呼。温体仁自恃得到怀宗宠信,又把这件事添盐加醋,密奏给了怀宗,要求一并处置曹化淳。曹化淳可不是好惹的,他所掌管的司礼监是皇帝身边的要害部门,明代许多专权的大宦官都出自这个部门。
而且司礼监向来和内阁在权力控制上有矛盾,温体仁想乘机对司礼监进行压制和打击,但没想到怀宗把温体仁的密奏给曹化淳看了。曹化淳看后吓出了一身冷汗。没想到温体仁竟想整掉他!于是一不做,二不休,曹化淳索性毛遂自荐,要求亲自挂帅审理钱谦益一案。
曹化淳派特务四处侦查,弄清了张汉儒的奸状和温体仁密谋的内幕。他把这些情况详细报告给怀宗。怀宗这才恍然大悟,知道在朝廷内已形成了一个以温体仁为首的朋党。
温体仁一看大事不妙,又使出他的惯用伎俩,装病在家,等着怀宗去安慰、挽留他呢。
崇祯十年六月的一天,温体仁正同家人吃饭,忽然有太监传皇上圣旨,削去温体仁的官职,废为庶民。温体仁一下傻了眼,“当”的一声,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。
怀宗重新任用了一班内阁大臣,如张至发、孔贞运、贺逢圣、黄士俊、刘宇亮、傅冠、薛国观等,但这些人也是忽进忽退,没有建树,甚至连内外监军都由太监担任。京外的监军以太监高起潜为首,京内的监军以太监曹化淳为首。
后来怀宗召杨嗣昌为兵部尚书,兼东阁大学士。杨嗣昌曾巡抚永平,没什么雄才伟略,单靠一张利嘴能言善辩,在面见怀宗的时候杨嗣昌曾提出制定“四正六隅十面网”的围剿计划,其中陕西、河南、湖广、江北为四正,四巡抚分剿专防;延绥、山西、山东、江南、江西、四川为六隅,六巡抚分防协助围剿。后来又提出增兵十四万,加饷二百八十万两,由熊文灿总理五省军务,剿抚兼施。这些怀宗都一一照行。
杨嗣昌举荐熊文灿的时候,熊文灿正在广西任职。怀宗因为杨嗣昌推荐,于是就派身边的太监去打探虚实。熊文灿留他住了十天,并给了他几百两黄金的贿赂。席间,两人谈到中原的寇乱,熊文灿喝得酒酣耳热,不禁拍案痛骂说:“都是庸臣误国才导致贼寇横行!要是让熊文灿去围剿,还用得着这么担心吗?”太监站起来说:“陛下正想起用您,要是您真的有拨乱之才,圣旨肯定就快下来了。”熊文灿继续絮絮叨叨说个不停。
过了几天,圣旨果然下来了,任命熊文灿为兵部尚书,总理南畿、河南、山西、陕西、湖广、四川的军务。熊文灿直受不辞,立即招募粤人用来自卫。路过庐山的时候,熊文灿前去拜见僧人空隐。
空隐很有才学,因为痛心世道混乱,出家为僧。熊文灿和他是故交。这次相见的时候,空隐却没有向熊文灿表示祝贺,只对他唏嘘着说:“错了错了!”
熊文灿觉得空隐话中有话,就屏去随从问他原因。
空隐说:“您这次奉命围剿,真的有把握制敌吗?”这话如当头一棒,让熊文灿踌躇了半晌,才回答说不能。
空隐又说:“剿贼的将士里,有可以独当一面、不用你指挥就能平定贼寇的人吗?”
熊文灿说:“也没有。”
空隐说:“你连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,如何能担此大任?皇上对你的期望那么大,要是你让他失望了,恐怕会遭到不测啊!”
熊文灿听了不禁脸色一变,后退了数步,又问空隐说:“那招抚怎么样?”
空隐说:“我知道你会出此下策,但流寇和海盗不同,你要慎重,千万不能害了自己又害了国家!”熊文灿半信半疑,当下告别离去。
熊文灿到了安庆,左良玉率兵前来会合,两人谈得很投机。熊文灿当即上奏请求将左良玉的六千部下归给自己直接管辖,怀宗准奏。左良玉桀骜不驯,怎么可能会受熊文灿的管制。两军在一起住了没几天,左良玉的部下就开始和粤军互相诋毁。熊文灿不得已只好将南兵遣回,自己则与左良玉一同进入襄阳。
当时闯王高迎祥被陕抚孙传庭所擒,押到京城后就被凌迟处死了,贼党于是又重新推举李自成为闯王。李自成想从陕西入川,谁知刚出潼关,总督洪承畴就命川、陕各兵南北夹击,将李自成所有的精锐斩杀完了,连李自成的家人也不知去向。
李自成逃走后想依附张献忠,却听说张献忠已经投降了熊文灿,李自成只好窜去浙、川,投入老回回的大营。
李自成在床上养了半年病之后又带着部下西去。张献忠曾投降了洪承畴,但没过多久又叛变了,这次为何又投降了熊文灿?
原来,熊文灿刚到襄阳后就开始沿途联络官兵,招安贼寇。张献忠狡黠善战,独自带人来截击,不肯被招抚。总兵左良玉、陈洪范分两路夹击,张献忠一败涂地,额头上中了一箭,血流满面,险些被左良玉追上,幸亏胯下的坐骑跑得快,这才逃过一死。
贼目闯塌天与张献忠有过节,来到熊文灿那儿投降。张献忠担心他带着官兵前来复仇,自己又负了伤,不能再战,于是就派人来到陈洪范的大营献上重金,表示愿意投降。
张献忠最开始做强盗的时候就被陈洪范抓到过一次,后来因为他长相奇特,陈洪范将他释放了。张献忠现在说要投诚,还献上重金,陈洪范心里自然大喜。张献忠随后来到熊文灿的大营匍匐请罪,熊文灿命他起身,详细询问了流寇的情况。张献忠打包票说自己能收拾襄阳等地的流寇。熊文灿信以为真,于是命他带领旧部屯驻在穀城。张献忠随即又招降了罗汝才。罗汝才绰号曹操,狡猾程度不亚于张献忠。
两贼投降后,其他的流寇士气大减,熊文灿感到很欣慰,上奏请求赦免张献忠的罪,怀宗特旨准奏。
但是这两个人并非真心投降,只是因为连战连败,进退无路,这才借着投降的名义休养生息,暗中仍然勾结爪牙养精蓄锐。
谁知中原刚刚有了喘息的机会,东北又爆发了战争。
清太宗征服朝鲜后再次兴兵,命亲王多尔衮、岳托为大将军,率左右两翼进攻大明,一直打到长城的青山口,在蓟州会师。蓟、辽总督吴阿衡战死,监军太监邓希诏逃走。清兵乘势攻入,抵达牛阑山。
总监高启潜带着明军扼守。然而,高启潜根本不懂军事,别看他平时作威作福,一有事情却溜得比谁都快。清兵从卢沟桥杀入,直达良乡,连拔四十八座城池,高阳县就是其中一座。
前大学士孙承宗在家养老,清兵入侵后服毒自尽,他的十几个子孙赤手空拳与清兵搏击,杀伤几十人后接连被清兵杀害。清兵从德州渡河南下山东,攻陷十六个州县,济南陷入危机。
德王朱由枢是英宗的儿子朱见潾的第六世孙,封地在济南,这次竟然被清兵给掳去了。布政使张秉文在巷战中中箭,自刎身亡;妻子方氏和小妾陈氏一起投身大明湖殉节。巡按御史宋学朱、副使周之训等人要么被杀,要么自尽身亡。
只有巡抚颜继祖被杨嗣昌调赴德州,途中和清兵错过,侥幸躲过一劫。但济南城的防兵都跟着颜继祖而去,这才导致受袭失守,所以济南失陷还是要归罪于杨嗣昌。
杨嗣昌又邀宣大总督卢象升带兵支援。卢象升刚刚遭遇丧父之痛,上奏请求辞官,但朝廷不许,只好赶来京城。他听说杨嗣昌和高启潜有议和的意思,心里很不满意。
正巧怀宗召见他,卢象升就愤慨地说:“陛下命臣督师,臣主战。”
怀宗不禁有些色变,半晌才说:“朕也有这方面的意思。”
卢象升于是向怀宗说起了自己的规划,怀宗一再点头,命他和杨嗣昌、高起潜一起商议战守的事宜。
卢象升和其他两人意见不合,干脆请怀宗让他与杨嗣昌、高起潜两人分管兵权,互不受对方节制。朝廷于是将宣府、大同、山西三军归给卢象升,山海关、宁远两军归给高启潜。
卢象升还被提拔为尚书,准备立即向涿州进发,可是杨嗣昌亲自来到他军前商讨议和,劝他不要轻易开战。
卢象升说:“你们坚持要议和,怎么不想想城下求盟带来的耻辱?长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地看着,你们难道想重蹈袁崇焕的覆辙吗?”
杨嗣昌被他一说顿时面红耳赤,半天才说:“你还要坚持的话,就拿尚方宝剑杀了我吧!”
卢象升愤愤地说:“卢某既不能奔丧,现在还不让我杀敌!我看我还是先杀了自己好了,怎么能杀你呢!”
杨嗣昌也气愤地说:“够了!希望你以后不要用这种话来诬陷人!”
卢象升说:“周元忠赴边讲和这么久了,全国都知道,有什么好隐瞒的?”杨嗣昌无话可说,只好怏怏而去。
原来,周元忠是个在边境给人算卦的相士,认识不少边境的人,杨嗣昌于是就派他去议和,但周元忠一直不得要领,只好敷衍搪塞杨嗣昌。既要议和,就要选一个机灵能干的使者,江湖术士不但不能担此大任,还会被敌人耻笑。卢象升心直口快,索性将这件事说开了。
第二天,卢象升又和高起潜发生了争执,卢象升执意进兵,从涿州出发赶到保定。清军分三路进犯,卢象升派人分别防堵,但是他手下不到两万人,清兵又如疾风骤雨般进攻,所以大部分城池还是失守了。
杨嗣昌见此情况上奏弹劾卢象升调度有误,应该削去尚书的头衔,仍以侍郎的身份督军。卢象升对此倒不以为意,他愁的是自己兵多粮少,又没人来支援。每天到了夜里,卢象升就独自饮酒哭泣一直到天明,白天还得打起精神督促士兵只进不退。
卢象升请求兵部提供粮饷,却被杨嗣昌暗中阻拦,眼看着粮食一天天少下去,将士们都饿着肚子,卢象升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,就在一天清晨对着将士们下拜,含着泪说:“我与诸位同受国恩,现在只怕不死,不求偷生。”
众将士听了一个个都掉下泪来,纷纷请求与敌军决一死战。
卢象升随即检点士兵,发现只剩下五千人。参赞主事杨廷麟建议向五十里外的高起潜求援,卢象升犹豫着说:“他、他会来帮我吗?”
杨廷麟坚决请求让自己试一试,卢象升于是握着杨廷麟的手和他诀别。
杨廷麟离开后,卢象升等了一天毫无音信,就带兵赶到嵩水桥,远远看见清兵排山倒海一般杀了过来,总兵王朴立即望风而逃,只有总兵虎大威、杨国柱两人还跟在卢象升身边。
卢象升命虎大威率领左军,杨国柱率领右军,自己率领中军和清兵死战。一开始明军还能以一敌十,支撑得住,但很快就颓败下去,大战了半天后双方伤亡相当,傍晚各自回去小憩。
半夜,卢象升听到鼓声大震,料定是清兵前来,出帐一看,发现自己的孤营已经被清兵团团包围住,忙率虎大威、杨国柱等人奋力抵御。天快亮了,清兵越来越多,卢象升竭力奋战,还是无法突围出去。
虎大威劝卢象升逃走,卢象升说:“我自从军以来经历过大大小小几百场战斗,从来就不知道退后!现在内有奸臣,外有强敌,死期已到,我为什么要逃?请你们速速离开,留下性命报效国家!我死而无憾!”
说完,卢象升手执佩剑杀入敌阵,身中四箭三刀,仍然拼死斩杀了几十个清兵才力竭身亡。卢象升全军覆没,才让虎大威、杨国柱得以脱身。
高起潜听到消息后仓皇而逃,杨廷麟空手回到营地的时候,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焦土,满地的尸首,中间一具尸体上盖着麻衣,是卢象升。
杨廷麟异常悲恸地请同顺德知府于颖将卢象升暂时掩埋,并和于颖联名上奏。杨嗣昌根本没有上报战败的心思,一直到杨廷麟的奏折呈上来,这才倒打一耙说卢象升是因为轻战所以阵亡,死不足惜。怀宗误信杨嗣昌的谗言,下旨不给卢象升抚恤。
一直到后来言官愤起弹劾高起潜,说他拥兵不救,导致卢象升牺牲,怀宗方才将高起潜逮捕下狱,随后又将他诛杀。等到杨嗣昌战败后,怀宗方才给卢象升抚恤。
卢象升死了,清兵还是没有后退的意思,朝廷只好命洪承畴总督蓟、辽的军务,孙传庭总督保定、山东、河北的军务。
孙传庭请求怀宗召见自己,杨嗣昌担心他说自己坏话,只准他速速上任。孙传庭气不过当即上奏辞官。杨嗣昌又借机弹劾孙传庭抗旨偷生,怀宗也不分青红皂白,竟然将孙传庭逮捕下狱,削籍为民。
幸好这次清兵只是来骚扰,并没有占地的打算,抢够了以后再次班师回去了,明朝因此又得以苟且偷生了六年。真是:
一蚁凭堤尚溃防,
况令孤鼠握朝纲。
忠良惨死群阴沍,
国祚何由不速亡。
怀宗治国,不但用人不当,而且还不得其法。流寇不能招抚却偏要招抚,清国可以议和却坚决不和,真是亡国的预兆。怀宗大概认为,流寇是大明的子民,叛变就围剿,臣服就招抚,招抚则安民。清国是大明的敌人,只可战不可和,议和就是向敌人示弱。可是流寇已经祸害了大明半边江山,人人得而诛之,这种情况怎么还能招抚?清国和汉人不是同族,与他们言和又有何妨?怀宗内主抚,外主战,不但导致流寇一会儿归顺一会儿叛变,就连清兵也来去自如,顾此失彼,将士们疲于奔命,大明也就因此而瓦解,怎么可能不亡?有人说大明毁在熊文灿和卢象升手上,和怀宗无关,但是用人不当难道不是怀宗的错?是谁认为议和有失威严的?至于任用太监监军,宠信温体仁等事情就更不用说了。